1950年的北京南城,大杂院那棵老槐树是我记事里最早的坐标。
树干粗得要三个孩子手拉手才能围住,春天一到,碎雪似的槐花瓣就扑簌簌往下掉,落满青石板路,踩上去软乎乎的,像撒了层糖霜。
我打小儿在胡同里窜成个泥猴,裤裆磨得透亮,鞋底子早被墙根的土坷垃啃得缺了口,可我跑得比野猫还快,街坊四邻都喊我“胡同窜天猴”。
爹在琉璃厂的印刷厂排字,整天跟铅字打交道,指甲缝里永远嵌着黑油墨。
他回家时,常把铅字模子偷偷塞进我兜里,凉冰冰的,刻着“天”“地”“人”这些字。
我总拿它们当玩具,在泥地上印着玩,妈见了就笑:“你爹把墨水灌进你骨头缝里了。”
妈则在屋里支着缝纫机,给街坊邻居缝补浆洗,“嗒嗒嗒”的机器声从早响到晚,像只不知疲倦的老钟。
家里三间破土房,房顶的瓦松到了夏天能长半人高,风一吹,绿莹莹的叶子就晃啊晃,像是给屋子戴了顶毛茸茸的帽子。
槐花最盛的时候,妈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树下,用竹筛子接住飘落的花瓣。
她指尖捏着花瓣,轻轻抖掉花萼,再拌上半勺玉米面,撒点白糖蒸窝头。
蒸笼掀开的瞬间,甜香能飘满整条胡同,我跟院里的小子们早就扒着门框咽口水了。
张婶端着簸箕出来倒煤灰,见我猴在树杈上掏鸟窝,必叉着腰念叨:“陈默你个猴崽子!再爬树摔断腿,看你妈不拿笤帚疙瘩抽你皮!”
她话音没落,我早“蹭”地滑到树下,裤腿上沾着槐树皮的碎屑,冲她做个鬼脸,又窜进隔壁院子追猫去了。
那时候的胡同像口活锅,永远冒着热气。
清晨有卖豆腐脑的梆子声,“笃笃笃”敲得人心里发痒,卖主总在木桶上盖块蓝布,掀开时白花花的豆腐脑颤巍巍的,浇上酱油、蒜泥和辣椒油,香得人打激灵。
傍晚时分,各家厨房飘出油烟味,王大爷家的炸酱面、李婶家的葱花饼,混着知了的嘶鸣,在暮色里织成张网。
我爹爱喝两口二锅头,晚饭时总把酒瓶摆在炕桌上,用筷子头蘸了喂我,那辣劲儿能从嗓子眼烧到胃里,我直吐舌头,他就哈哈大笑,眼角的皱纹堆成核桃,说:“小子,这才是爷们儿喝的酒!”
1966年夏天,红漆大门上开始贴满白纸黑字的标语,风吹得纸角哗啦响。
爹的墨盒被收走时,我看见造反派踹翻了他的字架,铅字滚了一地,“天”“地”“人”混着土灰被踩进泥里。
他后来蹲在墙根抽旱烟,烟袋锅子“吧嗒吧嗒”敲着鞋底,后颈有道青紫的印子——那是在印刷厂被批斗时,红卫兵用皮带抽的。
烟锅里的火星明一下暗一下,像他眼里灭了又燃的光,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跟着那些铅字碎在泥里了。
妈把缝纫机藏进柴火堆,夜里等我睡熟了,才点起煤油灯偷偷做活。
灯光透过窗纸,在院子里映出个晃动的影子,我半夜醒来,常看见她弓着背的轮廓,针线在布上穿梭的声音,比屋外的蝉鸣还轻。
我十六岁那年,开始跟着爹学排字。
铅字在手里冰凉,油墨蹭得满手都是,连指甲缝里都是黑的。
可没学多久,街上就响起了锣鼓声,红卫兵戴着红袖章游行,口号喊得震天响。
我挤在人群外,看着他们举着红旗跑过,红旗上的五角星在太阳下晃眼。
有个戴眼镜的知青喊着口号,唾沫星子溅到我脸上,我心里头有点慌,像揣了只乱撞的麻雀,赶紧缩到墙根下,摸着兜里爹给的铅字模子,那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定了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