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宫。
此地不似甘泉宫那般奢靡张扬,殿内焚着淡淡的沉水香,暖意融融。
李斯步入殿中,只见上首端坐着一位发髻高挽、衣饰华贵的妇人,正是夏太后。她虽年岁已高,但目光平和。在她身侧,垂手侍立着一位身姿挺拔的青年,正是新封的长安君成蟜。
“臣李斯,拜见太后,拜见长安君。”李斯长揖及地,姿态无可挑剔。
“李卿免礼,赐座。”夏太后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
成蟜见到李斯,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与崇敬,朝他微微颔首,却因祖母在侧,不敢多言。
寒暄数句,夏太后便直入主题:“李卿即将出征,为我大秦开疆拓土,此乃国之大事。
老身听闻,李卿所设‘军正处’,乃是为大秦锐士铸魂之举,大王对此亦是赞誉有加。”
“太后谬赞。臣不过是拾先贤牙慧,为大王分忧而已。”李斯谦逊回应,心中却已明了,这番夸赞不过是高位者典型的“先扬后抑”之术。
果不其然,夏太后话锋一转:“‘军正处’既是新设,想必正是用人之际。长安君身边有一门客,名唤樊於期,于军法韬略颇有心得,为人更是忠勇可靠。”
她说着,朝殿侧轻轻一瞥。一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中年武将应声而出,此人眼神锐利如鹰,站姿如松,他对着李斯一抱拳,声如洪钟:
“末将樊於期,见过李军正!”
李斯目光扫过樊於期,心中瞬间有了计较。此人绝非庸碌之辈。
夏太后继续道:“大王已经准允,让樊於期入你‘军正处’效力。老身今日召你前来,一是与你通个气,二来,长安君也对樊将军颇为器重,希望李卿能在军中,对他多加照拂一二。”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大王已允,是为“王命”,不可违。长安君器重,是为“人情”,不好驳。名为“通气”,实则“通知”。名为“照拂”,实则“安插”。
这是一步典型的阳谋。奉王命,裹人情,光明正大地要进李斯的核心团队。
成蟜此时也开口了,语气诚恳:“李师,樊将军对我忠心耿耿,亦有真才实学。还望李师能给他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
他一声“李师”,叫得既亲近又给足了李斯面子,将这人情的分量又加重了几分。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李斯身上。
而李斯脸上露出一抹欣然的笑意。他豁然起身,对着夏太后与成蟜深深一揖:
“臣,谢太后与长安君为军正处举荐贤才!”
夏太后与成蟜皆是一怔,连那素来刚毅的樊於期,眼中也闪过一丝错愕。
李斯直起身,目光转向樊於期,眼神中满是欣赏:
“军正处初创,百废待兴,正缺樊将军这等熟稔军法、威望素着的干将!
臣正愁人手不足,太后与长安君便送来这等栋梁之材!此乃臣之幸,亦是军正处之幸!”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却变得更加顺理成章:
“既然长安君如此信重樊将军,臣以为,寻常职位反倒屈才了,亦不能体现长安君的拳拳爱才之心。
不如,便请樊将军担任‘军正处’的‘都督军法官’,专司监察军纪,并作为军正处与长安君之间的联络之人,如何?”
“都督军法官?”夏太后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官职。
李斯解释道,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真诚的光:
“正是。樊将军可持节监督全军军法执行,权威极重。若有大案,可直接向臣禀报。
同时,军中一切有关长安君门客的功赏事宜,也可由樊将军代为沟通。如此一来,既能让樊将军人尽其才,也能让长安君对前线之事了如指掌,岂不两全其美?”
此言一出,夏太后眼中的审视彻底化为了满意。
成蟜更是大喜过望,他只想着让樊於期有个好位置,没想到李斯直接给了他一个“自己人”的专属通道,感激道:
“多谢李师成全!李师之胸襟,实非常人能及!”
唯有樊於期,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他听出了弦外之音。这个“都督军法官”,看似权力不小,实则被限定在了“监督”和“联络”两个框子里,并且将他与长安君死死捆绑。
他的一切行为,都将代表长安君。干好了是本分,干砸了,丢的是长安君和夏太后的脸。
李斯最后看向樊於期,笑容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当然,军伍之中,军法为天。樊将军既入我军正处,当一体遵循《军正处义功量化考功格》之法度,赏罚分明,公私不混。这一点,想必樊将军能够理解。”
他将“军法”抬到了“天”的高度,又用自己亲手制定的规则将其框住。这是先礼后兵,画下了一条清晰的红线。
“末将……遵命。”樊於期纵有万般想法,此刻也只能抱拳领命。
“好!”夏太后抚掌而笑,对李斯的应对极为满意,“如此,老身就放心了。成蟜,替老身送送李卿。”
“是。”
李斯告退,与成蟜并肩走出颐和宫。
月华如水,洒在宫城的琉璃瓦上。成蟜由衷地感叹:“祖母与我都以为……会颇费一番口舌。未曾想李师如此坦荡。”
李斯淡然一笑:“为大王效力,唯才是举。樊将军是才,臣为何要拒之门外?长安君日后若还有这等贤才,尽可向臣举荐。”
他的话语让成蟜越发敬佩。
直到李斯离开了宫门很远,他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敛去,眼神变得深邃如夜。
樊於期……历史上那个因惧罪而叛逃燕国,最终引出荆轲刺秦的将军。
如今,这枚充满变数的棋子,竟被夏太后亲手放在了自己的棋盘上?他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颐和宫,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而就在李斯离去后不久,颐和宫的内殿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个身影,正是浮丘伯。
夏太后脸上的笑意敛去,恢复了威严:“浮丘先生,此计虽成,但这李斯……应对得太过滴水不漏,反倒让老身有些不安。”
浮丘伯微微躬身,脸上挂着智珠在握的冷笑:
“太后,这正是其高明之处,亦是其破绽所在。李斯欲以规矩绳天下,而臣,则以人心为棋子。规矩再密,亦有缝隙。
臣所求,不过是为太后、为长安君、为韩系一脉,在这即将到来的新天下中,争得一席之地。”
他望向宫外沉沉的夜色,那里,李斯正在构建他的王道,他要建的是包容一切的秩序,而秩序最惧的,便是从内部滋生的、无法用律法量化的怨怼与野心。
浮丘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李斯,你欲以‘法’定天下。我,便以‘术’乱天下。大道之争,方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