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阁的“万卷楼”深处,弥漫着陈年墨香与樟木气息。高耸至穹顶的书架如沉默巨人,投下纵横交错的阴影。何济指尖拂过一排排蒙尘的书脊,神墨之力如无形触须,细细感知着书册中残留的意念波动。袁天罡手持寻龙尺紧随其后,尺上金针微微震颤,指向库房最深处一处被厚重帷幔遮蔽的角落。
“先生,龙气与阴晦交织,就在那后面。”袁天罡压低声音,老脸凝重,“似有封印,却又…不太稳。”
何济颔首,目光沉静。自拒旨返阁,他便一头扎进这浩如烟海的故纸堆。圣旨背面的蚀力毒引虽被柳如烟琴音示警及时破除,但幕后黑手与蚀力之主勾连的阴影,以及血月归墟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他隐隐感觉,这“天下第一阁”看似平静的论道氛围下,暗流汹涌,而解开一切的关键线索,或许就藏在这尘封的祖祠旧档之中——特别是关于测字术那神秘反噬的记载。
他抬手,指尖金芒微吐,正要触及那厚重帷幔,一阵极轻的、几乎融入阴影的脚步声自身后书架间传来!不是袁天罡的沉重,也非阁中侍者的恭谨,而是带着一种刻意收敛的锐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
何济嘴角勾起一抹了然弧度,动作未停,神墨之力却悄然流转周身,化作无形的屏障。他头也未回,声音在寂静的书库中带着慵懒笑意:“两位姑娘跟了济某一路,这万卷楼灰尘大,不如出来喝杯茶润润喉?疏月姑娘的刀,映雪姑娘的画笔,沾了灰可就不好看了。”
话音落,书架阴影里静了一瞬。随即,一道高挑劲瘦的身影率先走出,墨发高束,眉眼锐利如刀锋,正是江疏月。她腰间悬着那柄从不离身的古朴长刀,此刻刀柄被她紧握着,指节微微发白,显然被点破行藏有些恼火,更带着被看穿的惊疑。紧接着,一道纤细得仿佛能被书卷气息吹走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跟在她身侧,素白罗裙,蒙着双眼的雪绸在昏暗光线下格外醒目,手中握着一支细长的白玉画笔——江映雪。
“你怎么知道是我们?”江疏月声音清冷,带着戒备,目光如刀般刮过何济后背。
何济终于转过身,背靠那神秘的帷幔,火光在他深邃眸子里跳跃,笑意风流:“疏月姑娘的脚步声,带着刀锋出鞘前的震颤,藏得再好,也瞒不过有心人的耳朵。”他目光转向江映雪,语气温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至于映雪姑娘…你的心,比你的脚步更安静,但画笔尖萦绕的那缕‘观心’之力,在这满是故纸尘埃的地方,就像暗夜里的萤火,实在显眼。”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这里,可是亮得很。”
江映雪蒙着雪绸的脸庞微微转向何济的方向,唇边泛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似惊讶,又似…一丝羞涩?她握着画笔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油嘴滑舌!”江疏月冷哼,上前一步,将妹妹护在身后,直面何济,“少套近乎!说!你鬼鬼祟祟摸进这禁书区,想干什么?是不是也冲着祖祠的‘血契旧档’来的?”她单刀直入,眼神警惕。
“血契旧档?”何济挑眉,捕捉到关键信息,面上却依旧从容,“疏月姑娘这话说的,好像济某是什么鸡鸣狗盗之徒。这万卷楼,论道者皆可入,济某光明正大寻些古籍解惑,何来‘鬼祟’?”他指尖一弹,一缕神墨金芒点在旁边一盏琉璃灯上,灯芯“噗”地燃亮,驱散了大片阴影,也照亮了他坦荡含笑的俊脸,“倒是两位姑娘,深夜潜入禁库,所为何来?莫不是…专程来寻济某的?”
“谁寻你!”江疏月被他带笑的眸光看得耳根发热,强自镇定,“我们是…是来查证一些关于祖祠秘术的旧事!与你何干!”她语气生硬,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他身后的帷幔。
“哦?关于祖祠秘术?”何济笑容更深,缓步走近,距离恰到好处地停在让江疏月感到压迫却又无法立刻拔刀的位置,“那真是巧了。济某也正为祖祠测字术的一些…小小困扰,百思不得其解。”他目光扫过江映雪,“比如,为何每次解了某些不该解的天机,眉心就会隐隐作痛?又比如,”他声音压低,带着蛊惑般的磁性,“为何有些人,明明看着好好的,心脉深处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捆着,日夜损耗着本源生机?”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江映雪身子猛地一颤!蒙着雪绸的脸瞬间转向何济,虽看不见,但那骤然急促的呼吸和微微发白的唇色,泄露了她内心的巨大震动!江疏月更是脸色剧变,手下意识按上刀柄,厉声道:“你…你知道了什么?!”
“知道的不多。”何济摊手,笑容无辜又狡黠,“所以才来查旧档啊。看来,我们目标一致?”他目光在姐妹俩之间流转,最后停在江映雪身上,语气带着温和的探究,“映雪姑娘的心,似乎比疏月姑娘的更急一些?那无形的锁链…捆得疼吗?”
江映雪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心口,雪绸下的唇紧紧抿着。江疏月一把抓住妹妹冰凉的手,将她护得更紧,看向何济的眼神充满敌意与挣扎:“何济!你少在这里故弄玄虚!祖祠之事…”
“祖祠之事,关乎性命,岂能儿戏?”何济打断她,神色陡然认真起来,眸中风流敛去,只余一片沉静深邃,“疏月姑娘护妹心切,济某明白。但讳疾忌医,只会让锁链越捆越紧。你们冒险来查旧档,不也是想找到解法?”他向前一步,距离江映雪更近了些,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安定力量,“映雪姑娘,你‘看’得见人心,也‘看’得见缠绕自身的枷锁。告诉我,枷锁的源头,是否就在那帷幔之后?”
江映雪被他的气息笼罩,那温煦沉稳又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声音,仿佛直接落在心湖上。她蒙着眼的雪绸下,长睫剧烈颤动了几下,终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细弱蚊蚋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是。那里…有很重很重的…‘寿’字的哀鸣…和血的味道…”她手中的白玉画笔尖端,一点微弱的白光悄然亮起,指向何济身后的厚重帷幔!
“映雪!”江疏月惊呼,想阻止妹妹透露更多,却已来不及。
“多谢映雪姑娘。”何济温声道,指尖神墨之力瞬间暴涨,化作一道凝练的金色流光,如钥匙般精准点向帷幔中央一处不起眼的铜兽锁扣!“破!”
“咔嚓!”一声轻响,并非锁扣碎裂,而是某种无形禁制被神墨之力强行冲开!厚重帷幔无风自动,缓缓向两边滑开,露出后面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入口!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陈旧血腥气与阴冷腐朽的墨香混合着扑面而来!入口内一片漆黑,仿佛通往幽冥!
“走!”何济毫不犹豫,当先踏入黑暗。神墨之力在他周身流转,化作柔和光晕,照亮方寸之地。袁天罡紧随其后。江疏月咬了咬牙,紧紧握住妹妹的手:“跟紧我!”姐妹二人也迅速闪入。
门后并非房间,而是一条向下延伸、仅容一人通行的狭窄石阶。石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扭曲怪异的古老符文,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禁锢与不祥气息。空气粘稠阴冷,血腥味愈发浓重,仿佛置身于千年古墓深处。
“是‘禁言咒’和‘锁魂纹’!”袁天罡举着寻龙尺,尺上金针疯狂乱颤,指向下方,“还有…血祭残留的气息!大凶之地!”
何济指尖神墨之力凝聚,凌空勾勒一个繁复的“净”字虚影,悬于头顶,驱散着侵体的阴寒与秽气。他回头看了一眼紧跟在后的江氏姐妹,江疏月脸色紧绷,一手按刀,一手死死护着江映雪。江映雪蒙着雪绸的脸苍白如纸,身体微微发抖,显然此地残留的负面意念对她冲击极大。
“别怕。”何济的声音在狭窄通道里显得格外清晰温润,他特意放缓了脚步,与江映雪并肩,“这里的‘哀鸣’虽重,但都是死物。济某头顶这个‘净’字,专克阴秽。”他指尖微动,那“净”字散发的清辉分出一缕,柔柔笼罩在江映雪周身。她紧绷的身体明显一松,紧抿的唇也稍稍放松,低低道:“…谢谢何先生。”
“哼!”江疏月在后面哼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只是握着妹妹的手更紧了些。
石阶尽头,是一间不过方丈的密室。四壁皆是粗糙石壁,中央一张石案,案上只孤零零放着一本摊开的、颜色暗沉如凝血般的厚重皮册!册页非纸非绢,触手冰凉,散发着浓烈的血腥与岁月腐朽之气。册页上字迹暗红扭曲,仿佛以血为墨书写!
“就是它!祖祠血契旧档!”江疏月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与一丝恐惧。
何济目光落在摊开的册页上。那页正中,赫然是一个以暗红血墨书写的巨大“寿”字!字体狰狞扭曲,笔画间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血色符文在蠕动、哀嚎!一股令人心神摇曳、仿佛生命力都要被强行抽走的诡异吸力扑面而来!
“小心!”袁天罡急呼!寻龙尺嗡鸣示警!
何济却已一步上前,神墨之力全力运转,双眸金芒大盛,直视那血红的“寿”字!他并非硬抗那股吸力,而是神念如刀,瞬间切入“寿”字的结构!
“‘寿’字拆解,上‘士’下‘寸’!”何济清朗的声音在死寂密室响起,带着洞穿虚妄的力量,“士者,立身行道。寸者,光阴分寸。此‘寿’字却以血为墨,以怨为基,士不成士,寸不成寸!‘士’字三横断裂,意指道基崩毁!‘寸’字一点如钩,勾魂夺魄!这是以秘法强行嫁接他人寿元、或透支自身本源的…邪术烙印!”
随着他字字如刀的解构,那血红的“寿”字剧烈震颤起来!笔画间蠕动的血色符文发出尖锐嘶鸣!一股比之前强大十倍的阴寒吸力猛地爆发,化作无数道血色丝线,如毒蛇般缠向何济眉心!要吞噬他的神念与生机!
“先生!”袁天罡骇然!
江疏月拔刀欲斩!
江映雪更是惊呼出声:“何先生!它在…它在哭喊!无数被掠夺的寿元在哀嚎!”
“哼!邪祟安敢逞凶!”何济眸中寒光如电!不闪不避,眉心转命珠印记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冰蓝星辉!神墨之力不再温和,而是化作煌煌金焰,顺着那缠绕而来的血色丝线逆流而上!口中清叱如雷:“字由心生,术由人主!心不正,术则邪!给我——破!”
金焰与冰蓝星辉交织,如同净世天火!所过之处,血色丝线寸寸断裂、消融!那狰狞的“寿”字发出凄厉哀嚎,暗红血墨迅速褪色、干涸!扭曲的笔画崩解,露出皮册原本暗沉的底色!一股浓郁的黑气从字迹中逸散出来,带着无尽怨毒与不甘,却被转命珠星辉牢牢锁住,最终净化消散!
密室中那股阴寒吸力与血腥气息瞬间一扫而空!只余下淡淡的陈腐味道。
“噗…”何济脸色微白,眉心转命珠光芒稍黯,显然强行净化这邪异烙印消耗巨大。但他身姿依旧挺拔,不见丝毫萎靡,反而因破邪成功,眉宇间更添一份睥睨神采。他随手抹去额角并不存在的虚汗,回头对惊魂未定的江氏姐妹展颜一笑,带着劫后余生的促狭:“看来济某的‘寿’字,比这邪门的玩意儿硬气一点。”
江疏月按着刀柄的手松了又紧,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依旧明亮的笑容,那句“逞强”到了嘴边,却鬼使神差地变成:“…下次别这么莽撞!”语气依旧硬邦邦,却少了之前的敌意。江映雪则朝着何济的方向,轻轻舒了口气,蒙着雪绸的脸上,担忧之色清晰可辨。
袁天罡快步上前,激动地看向那本血契旧档。此刻那摊开的册页上,褪去血色的“寿”字下方,显露出几行先前被掩盖的、以普通墨汁书写的娟秀小楷:
“测字通玄,窥天之机。每解一字,寿元暗损。损之几何,视天机之重、字理之深而定。轻则旬日,重则经年,乃至…顷刻殒命。此乃天道反噬,非人力可免。然,心正则术正,以渡世之心行术,或可…稍缓其厄。”
“果然…”何济目光沉凝。测字术反噬寿元!这就是他眉心隐痛的根源!也是江映雪心脉深处那无形锁链的真面目!他看向江映雪,“映雪姑娘心脉的损耗,便是因此?”
江映雪轻轻点头,声音带着一丝悲凉:“自我觉醒‘观心’之能…锁链便在了。看得越透,捆得越紧…”她下意识抚上心口。
“济哥哥…你也有?”江疏月猛地看向何济,眼神复杂。她此刻才明白,为何何济会对此事如此执着。
何济坦然点头,指尖点了点自己眉心:“偶尔会疼一下,提醒济某别太放肆。”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随即目光灼灼看向那旧档,“但这‘心正则术正,可稍缓其厄’,便是关键!并非完全无解!”
他俯身,正欲仔细研读那几行小字,寻找更多线索。突然!异变陡生!
密室唯一的入口处,那厚重的石壁竟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缝隙!一道快如鬼魅的黑影闪电般掠入!目标直指石案上摊开的血契旧档!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更有一股阴寒歹毒的蚀力气息如毒针般刺向何济后心!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放肆!”何济厉喝!反应快如电光!他头也未回,神墨之力随心而动!一个凝练如实质的“盾”字瞬间在身后成型!同时左手如穿花拂柳,精准无比地抓向案上旧档!
“嗤!”蚀力毒针撞上金光“盾”字,发出刺耳锐响,双双湮灭!何济的手也同时抓住了旧档!
然而!那黑影似乎早有所料!其真正目标并非夺书,而是…撕扯!在何济抓住旧档的刹那,黑影指尖一道锐利无匹的乌光闪过!
“刺啦——!”
一声裂帛脆响!血契旧档最关键的那一页,记载着“心正则术正”缓解之法的部分,竟被硬生生撕下!黑影得手,毫不恋战,身形如鬼魅般倒射而出,瞬间没入石壁缝隙!石壁轰然闭合!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何济手中,只余下残破的册页,和被撕走关键内容后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空白!
“追!”江疏月怒喝拔刀!却被何济抬手拦住。
“不用追了。”何济看着手中残页,又望向那严丝合缝的石壁,眼神冰寒如渊,唇角却勾起一抹冷峭玩味的弧度,“能如此精准地把握时机,潜伏在侧,又能瞬间破开这禁库的机关…这黄雀,对这‘天下第一阁’,熟得很啊。”
他指尖捻着那被撕下的毛边,神墨之力细细感知着残留其上的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独特阴柔与书卷墨香的气息。不是纯粹的蚀力,更像是…长期浸淫某种阴毒典籍沾染的污秽!
“看来这论道台上,藏着的可不只是道理。”何济将残破旧档小心合上,收入怀中,目光扫过惊怒的江氏姐妹和袁天罡,最后定格在江映雪蒙着雪绸的脸上,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慵懒与自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芒,“映雪姑娘,接下来,恐怕要借你的‘心’一用了。我们得好好看看,这阁中上下,到底有多少人…心口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