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王恶身影刚刚进去院落，这场雨就猛然间更大了，毫无征兆，让人措手不及。他看了眼石桌旁，一站一卧的两人，直愣愣盯着另一个方向，脸色阴沉不定。
他脚步轻启，水幕荡起涟漪，转瞬即逝，少顷，他看着案桌上那一幅画轴，伸出手，指尖浮现毫光，轻点了下，顿时，那画轴好似没有了任何遮蔽天机，没有了某种刻意为之的压制，画像中男人终于再次动了起来。
接着出现一团阴影，有一人缓缓浮现，出现在王恶视野中，黑雾缭绕，桌椅摇动，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悠悠道：“你是谁？”
王恶背着手来到那黑雾面前，看了一眼满地的凌乱，眼中神光闪烁，随后抬起头，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常言道，神动炁即动，境界现出来，意识活动与能量结合产生幻象，而念寂境即灭则表明幻境的消散与意识静止相关。\"
\"所以才有了法从心起，境赖缘生之说，可你却忽略了虚实相生、动静结合的智慧，从而使变化与不确定性为精神提供了自由空间，无为有处有还无便是此理，可追本溯源，却依旧难逃虚妄本质。\"
王恶眼中沉思之色更浓，他抬头目光顺着对方看去。
那黑雾颤了颤，忽然好似闪电划过一般，王恶眉头一皱，右手虚空一抓，立刻抓住黑雾:\"慌什么？\"
黑雾轻颤，仿佛透出一丝恐惧，说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王恶收回右手，把黑雾仍在一旁，冷目看去:\"你是不知道，还是走不出来？\"
\"原本我以为，只要维持住一方天地秩序不受紊乱，便在既定因果之内，凡人生死命数有变，也能暗合天道排列，可自从杀了那蟒妖后，我发现了一个问题，那蟒妖不仅没有横骨，甚至连颗妖丹都没有，那它们到底是如何维持妖身的强大破坏力的？\"
王恶双眼猛地爆出精芒，直勾勾的盯着黑雾，一字一字的说道：“所以，我在那蟒妖身上种了神印。”
\"你最不该做的，就是让那蟒妖尸身消失不见。\"
黑雾沉默，少顷，好似吞云吐雾一般，露出了其内一个瘦弱的身影，一股彻骨的阴寒之气，从这身影内透出，弥漫四周。
朦胧灵力凝成的结界，闪烁着淡淡的光芒，有种莫名的恍如隔世之感，他有些欲言又止，几次犹豫后，还是缓声说道：“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这牛家村之秘，只不过，你在等我找你。”
王恶笑道:\"算是吧，只不过三年前，我欲寻一处宝地凡尘问心，所以并没有深究此间玄妙，直到那山中群妖出没，我才发现，此间神只遁去，或许另有隐情。\"
\"而牛显贵之女，牛芳之所以昏睡不醒，其实也是我动的手脚，为的便是让他能主动去接触背后之人。\"
那男子闻言也是一怔。
王恶继续道:\"是不是疑惑为何我会知道？\"
男子低头道：“因为只有他们一家太过标新立异？”
王恶露出少许温和笑意，缓缓摇头:\"不全是，反倒是村里人行事太过按部就班，或许你自己都没发现吧，我送的每一车菜，其实每次来哄抢的都是同一批人，三年来，不管是风和日丽，还是狂风暴雨，他们都会在村口，仿佛就是固定的在行此事。\"
\"而每一次，牛显贵会如出一辙的出来打圆场，只不过这一次，他为了牛芳，却是将我带回了家。\"
男子缓缓后退半步，目中满是混乱，“你是想说，只有他们一家有主观意识？”
男子露出几分苦笑，“难怪，牛丫丫会想方设法除去牛显贵，原来她……\"
他不由仔细注视着王恶，随之就陷入了迷茫。
\"可你是如何得知是我，不是那牛丫丫？\"
\"或许那女子的确有些常人手段，可她还无法搭建起这种规模的内景，所以在她向牛显贵出手的刹那，我便已经快速锁定了你，无非是着了相的念罢了。\"
\"以心化魔种，还是魔种随心起，都是心有挂碍，你当真以为我看不出那牛丫丫是你心念所化？\"
见男子有些着急想分说，王恶忙道：\"人世间骗过别人不算什么，最怕的是连自己都骗了过去，那狐妖是真，村民是假，牛显贵一家是真，牛丫丫是假，真真假假间，全因你心而动，你陷的太深，反而真假难辨。\"
男子彻底怔在那儿。
他先是皱眉不解，而后便是低头凝思，面色从苍白到不信，从不信又到不愿信……
\"你胡说，我是被牛丫丫害的，是她将我囚禁在这卷轴之中，我才是受害者。\"
“是吗？”王恶露出几分苦笑，“可若她真想害你，又岂能事事听你的，将那狐雕放心的送到牛显贵家？\"
\"你是在保护那狐妖？不，应该说，你把那狐妖拉入了一场你精心安排的故事之中。\"
“果然，当初你突然闯进来，就是个变数，可你又懂什么，你可知，我也是姓牛啊。”男子转身，嘴角扯起一道意味深长的弧线，只是他这抹笑意还没有彻底在脸上扯开，就凝固住了。
原来，在他动前，王恶左脚已然往前迈出半步，突然一个急旋，手中剑指，在他来不及反应中，点在了他的额头之上，强烈霸道的仙气，随时可以贯穿他的灵魂。
“半仙道，不过野路子，无非是以七魄祭练主之三魂，凝结仙气，虽有仙气傍身，却是五气早衰，更难达三花聚顶，你觉得自己能反抗不成？”王恶淡淡的开口。
\"说，此间执念到底为何？\"
男子没有去看王恶，甚至脸上没有半点的惊色，有的，只是无尽的平淡，他随手招来画轴，握在了手心。
\"这里面，是三百妖族之精魄，可炼就世间极阴之物，当年，这卷轴便是牛长正带回来的，也是因为他，牛家村一百七十四口人，死的只剩下显贵叔一家。\"
王恶收指，看了那画卷一眼:\"他们能活下来，是体内九黎部落的血脉纯正？\"
“你知道？”男子目光一闪。
\"同为人族，自然知道。\"
男子沉默少顷，体内仙力一松，他整个人难得轻松了下来，沉声道:\"是啊，整个牛家村，还能受兵主护佑的，也就显贵叔一家了，这也是为何牛家村世代不拜神，不朝圣的原因。\"
\"因为神已经世代扎根在我们心中，可这百妖图却因为我们的贪念作祟，用血供养，不慎让妖陷入了狂暴，最终引来灭村之祸，而我的妹妹却也因我而死，或许她活着，肯定也怪我没放她离开村子吧。\"
\"若是当年她要走，我不将她关起来，是否她也能活下来？\"
许久，男子目光一闪，再次向前移动三尺:\"我们要复兴先祖荣光，有什么错，为什么每次失败的都是我们，不管是逐鹿之战，还是后世之兴，这贼老天，为何就不能让我们赢一次？\"
男子皮肤内黑气闪烁，王恶心神一片冷静，他深吸口气，冷声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向来公平公正，兵主之败，绝非天道不公，而你之苦，却是贪嗔反噬，犹如饿狗吞食，自难分辩出个子丑寅卯来。\"
\"呵，是啊，既做了刍狗，那又岂能甘心，所以百妖图，便成了牛家村的希望，这上幽地宝之一，可召集群妖为其所用，我若死，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王恶略微皱眉，看了眼男子，心神恍惚了下，摇头道:\"忘了告诉你，我来前以作进天告书，东胜神州一尊王灵官法身，已经赶了过来，就算我现在杀了你，群妖现世，你觉得它们还能搅动风云不成？\"
\"原来如此。\"
能看出，男子比起先前两人交流时，从容了许多，也淡定了许多，目中始终带着几分思索。
\"来吧，动手吧。\"
\"牛晖。\"
男子一愣。
王恶笑了笑:\"别惊讶，那牛丫丫不惜要杀牛显贵，想必是你心中所想导致的性格反差，你甘愿躲在背后，以她为主，再结合刚才你的话，便不难猜出你们二者关系。\"
\"牛丫丫是你胞妹，你觉得她会恨你，所以才有了这位的出现，而你把自己包装成了受害者，不过是你选择逃避面对现实的一种手段，或者说，她对你不论做什么，你都觉得是应该的，甚至，哪怕你觉得是错的。\"
\"因为，你这无非是在与自己纠结，难以对错明心，可人死不能复生，你长存于此，本就祸了阴阳，别说是我，若被地府知晓，你怕真就得永世不得超生了。\"
\"给你个选择，要么自己主动散去这内景，要么，我一掌震碎你的这缕半仙道主魂，你自己选择。\"
男子面露正色，目中带着十二分的认真，凝视着王恶那如墨的瞳子，温声道：\"我能自己给自己个选择吗？\"
王恶平眉轻笑:\"好。\"
男子像是卸下了一副重重的担子，缓缓呼了口气。
大雨滂沱，林间各处响起‘沙沙’的轻响。
那一日，牛家村村庄离奇的消失不见了，村口处唯有一间木舍以及一片孤坟，就连连接村口那条山岭，也好似间隔了上百里。
一只雪白狐狸，匍匐在村外石阶上，眼圈有些泛红，马鸣生轻轻放下狐雕低声道：“虚假终归只是虚假，狐妖，你只是着了相，他并非你所求之人，对了，王兄说，李家沟那些人的死，我也是着了相，但不管怎么说，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了，还是早些离去吧。\"
白狐低头用爪拂面，随即有些茫然地向前走了两步，又顿住步子，转身看了眼马鸣生，这才走入大雨中，任凭戎毛被淋湿，渐行渐远。
而后，马鸣生像是想起了什么，左右看了几眼，而后板起脸来，道：\"王兄，你这办的真的没问题吗？\"
王恶的身形，自十丈之外走来，对着马鸣生笑了两声，才正色道:\"这狐妖所行之事，只不过受了那百妖图驱使，所以才认定牛晖是他主，如今牛晖自行选择魂落雨，降在大地，此事，就当过去了吧。\"
\"不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啊，那牛显贵一家是怎么在这种地方生活的，除了破败的坟墓，便是破损的房屋，一点生气都没有。\"
王恶笑道：“都说故土难离，说得便是此理吧。”
马鸣生摆出一副颇为遗憾的表情，而后大笑两声，凝了片云，踏上去后，转头抱拳:\"王兄，山水有重逢，若得闲暇，可去白云山寻我，我那师父不日便要飞升仙界，我这也得赶回去了，我们后会有期。\"
\"白云山？\"
王恶喃喃低语，站在细雨中久久未动弹，原来是他的徒弟。
不知何时，空中阴云散了，细雨渐渐停了。
牛家村山岭之地，一身黑袍的范无咎，豁然转身，看向不远处的树下，看到了那一袭负手站在树下的身影，缓步向前，虽走在泥泞之上，但靴子不染半分尘埃。
\"王灵官。\"
\"八爷，客套话就不讲了，能办到吗？\"
\"额，你确定要将百妖图用在这种地方？\"范无咎有些不解。
\"嗯，这东西怕也只有借地府来安置最为妥当。\"王恶郑重的将百妖图交到对方手上。
范无咎打开卷轴，一缕缕妖气转化成阴气开始扩散，他伸手一按，推向半空，作掌拍向山岭，一条山路蜿蜒曲折的通向远处。
做完这些，范无咎拍了拍手:\"这山岭做个阴间小路再适合不过，以地府轮回炼化这百妖图，可保无虞。\"
\"王灵官，地府从不拾人牙慧，这百妖图既然是你得的，那不吝赐个名吧，以免他日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王恶不由轻笑了声，道了句：“饿狗岭。”
范无咎颔首，身形摇摇晃晃，化作了一缕黑烟，遁入地底。
以一念代万念，法自然，还得修自我，不管是牛晖还是牛家村，亦或者那村长牛长正，终归是吹糠及米，伤皮害里，一人为恶，族内遭祸。
以平等心，生自由意，得真实智，才能达慈悲境，做逍遥人，我或许找到真假之意背后的玄机了。
牛家村，牛芳站在门口，看着天边，微微出神。
\"芳啊，你看什么呢，吃饭了。\"
牛芳笑了笑，眼里露出迷茫，转头喊道:\"没什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