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殿内变得死寂,唯有粗重的喘息和绳索摩擦地面的声响。
嬴政的目光,缓缓扫过狼藉的大殿,最后落在了两道身影之上
瘫软如泥的假燕丹,以及早已面无人色、被影密卫死死按住的秦舞阳。
秦舞阳早已没了当初进殿时的少年锐气,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裤裆处甚至洇开一片污渍,浓重的骚臭味隐隐传来。
他嘴唇哆嗦着想要求饶,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嬴政看着他,眼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待蝼蚁般的漠然。
这种在殿前失仪、临阵胆怯的懦夫,与荆轲那搏命一击的刺客相比,更显丑陋不堪。
他甚至懒得询问一句。
片刻后,秦王声音响起。
“拖下去,车裂。”
言简意赅,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
假燕丹闻言,身体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眼白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侍卫上前,伸手一撕,便将那人皮面具撕下,露出了他本来的面容,——一个面容与燕丹有些相似的中年男子。
秦舞阳则像是被抽去了骨头,烂泥般被两名甲士粗暴的拖拽而出,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蜿蜒的湿痕。
处理完这两人,嬴政的目光垂落,定格在荆轲遗落在地的那柄利剑之上。
剑身染血,寒光中透着一丝悲凉与不甘。
他弯腰,亲手将其拾起,细细打量一番,剑柄上还残留着刺客执拗的体温与决绝。
他没有丝毫犹豫,持剑走向一直静立一旁、默然无语盖聂。
将剑递出,动作平稳,不容置疑。
盖聂抬眼,迎上嬴政的目光。
那目光深邃,里面翻涌着一种决断。
“那荆轲就交给你处理了,你能做好吧?”
无需言语,盖聂已然明了秦王之意。
他伸出双手,郑重的接过了这柄挚友的剑。
剑入手沉甸甸的,不仅是兵器的重量,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嘱托,一份必须亲手斩断过往的残酷。
他的脸上依旧古井无波,唯有最熟悉他的人,或许才能从他微微低垂的眼睫下,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痛楚。
“诺。”
嬴政微微颔首,不再多看那剑一眼,他转身,一步步重新踏上那高高的王座台阶。
他端坐回那至高无上的位置,目光扫过下方惊魂未定的群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
“传寡人令。燕国使团刺秦,大逆不道,罪无可赦。
即日起,整军备战,寡人要亲提大军,踏平蓟城,让天下皆知,犯我大秦天威者,纵万里之遥,亦必诛之!”
话音落下,群臣凛然,纷纷躬身应命。
而盖聂,则手持那柄利剑,转身,向着殿外走去。
……
一刻钟之后,朝臣渐渐退去,殿内只剩下嬴政以及几个内侍。
一直在屏风之后的陈雍,这才挎着一个药箱走了出来。
“看来,这些年盖聂剑师,外出游历,收获不小,根本不需要你这位阴阳家护法出面。”
嬴政满意的说道,令他欣慰的是,不是盖聂的剑术有多高超,而是那份一如既往的忠诚。
陈雍微微一笑,淡然说道,“王上说得不错,盖聂剑术的确了得,不过,在我暗中出手的瞬间,我却是发现,荆轲并未有格挡的意思。”
“哦?这是什么意思?”
“兴许是在盖聂挡下他刺向你那一剑时,便知道,王上杀不得。
据我所知,荆轲不仅是一个剑客,更是一个侠客,或许他也能明白,王上为何要一统天下。
或许他也能知道,若是这一剑刺中了你,那这天下死去的人会更多。
而且,他与盖聂是挚友,既然盖聂出手阻止,那便说明,你是一个值得保护的君王。”
“如此说来,这荆轲倒还真是一个侠客了,不过可惜了啊,他在大殿行刺,那将再无生还的可能。
你说,盖聂会如何做?”
“我想,他会给这位挚友一个轻松的死法吧……”
“呵呵……这也是我让人将荆轲压下去,而不是当堂宣布车裂于他。”
陈雍一笑,沉默了片刻之后,接着问道,“王上是如何知道那燕丹是假的?”
“我与他自幼便相识,他在我面前从来不会低下头颅,三人从进殿之后,只有荆轲的眼中没有惧怕。
而且,据影密卫的传来的情报,现在的墨家巨子便是燕丹,身为一派掌门,手上怎么可能没有练过剑的痕迹?”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燕丹练了一种收敛气息的武功呢……那王上如何处置燕丹?”
嬴政摇了摇头,“若是想要他的项上人头,让罗网去即可,但他不仅是燕国太子,还是墨家巨子。
我会将此事通传天下,让燕王献上燕丹的人头,若是燕王不愿,那我便发兵攻打燕国,若是他真的忍心杀爱子,那他也会失去人心。
无论哪种结果,对于我大秦而言,要灭燕国都简单了许多……”
“王上高见……”
……
另一边,影密卫设立的监狱之中。
荆轲被特制的铁链锁在石壁上,关节处的穴道仍残留着被重击后的酸麻与剧痛,但他却挺直了脊梁,靠着冰冷的墙壁,闭目不语。
沉重的铁门开启又关闭的声响在寂静的牢狱中格外清晰,脚步声由远及近。
荆轲没有睁眼,只是嘴角扯出一丝复杂的弧度:“你来了。”
盖聂站在牢门外,沉默地看着昔日好友。
他手中提着一坛酒,另一只手里,紧握着那柄属于荆轲的名剑。
狱卒打开牢门,然后恭敬地退远,将这片空间留给了他们。
盖聂走进牢房,将酒坛放在地上,自己也随之坐下,与荆轲相对。
两人之间,隔着咫尺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无法逾越的鸿沟,长时间的沉默在弥漫,只有火把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最终还是荆轲先开了口,他睁开眼,目光中没有怨恨,只有一片看透生死的平静。
“也好……死在你的剑下,总好过被拖去集市,五马分尸,成全了那些人的热闹。”
盖聂喉结微动,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默默拍开酒坛的泥封,浓郁的酒香瞬间逸散出来,冲淡了牢房中霉烂的气息。
他倒了两碗酒,将其中一碗递到荆轲被铁链束缚、却勉强能活动的手边。
荆轲接过,手腕上的铁链哗啦作响,他仰头,豪迈的一饮而尽,酒水顺着他的下颌流淌,与干涸的血迹混在一起。
他长长舒了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块垒尽数吐出。
荆轲忽然笑了,眼中泛起追忆的神色,“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在赵国那片桃林里,为了争一坛据说埋了十年的杏花村,差点打起来。”
盖聂面容微微松动,也端起酒碗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也灼得心口发疼。
“记得。你没争过我,但酒最后还是分了你一半。”
荆轲放声大笑,笑声在狭小的牢房里回荡,带着几分快意,几分苍凉
“哈哈哈!是啊,那时候多好纵横江湖,快意恩仇,以为手中的剑,能斩尽世间不平事。”
他的笑声渐渐低落,目光变得深邃起来:“盖兄,你选择了一条和我不同的路。
你找到了你认为值得效忠的君王,看到了更远的天下。
我以前不懂,觉得你失了侠者的本心但今天,在你出剑挡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荆轲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下去:“这一剑,若真的刺下去,这好不容易看到一丝息兵止戈希望的天下,恐怕立刻就会重新陷入无休止的战乱。
死的人,会比如今多十倍、百倍,我荆轲一人之命,背负不起那么多人命。”
盖聂猛的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震动,他没想到,荆轲在最后关头,想的竟是这个。
“所以,你不必愧疚,这是我的选择。从我知道燕丹的计划开始,我就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
只是没想到,来送我最后一程的,会是你。”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默默地喝着酒,仿佛回到了当年对坐畅饮的时光,只是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花香与自由,而是绝望与诀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