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一下少了三个人之后，薛露凝突然找到一点小时候的感觉——爷爷去上班，大部分时间只有奶奶和自己两个人，她可以尽情在家里翻翻找找，奶奶由着她撒欢。
所以跟姐姐的离别和只带了弟弟出门这两件事对她造成的悲伤情绪，很快就烟消云散。
短短三天，足够她回味童年记忆，但只翻自己的东西有点无聊，她又把公共的抽屉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于是她盯上了家里的相册。
姐弟俩来这儿之后拍照的次数不算太多，相册里大部分还是薛露凝小时候的照片，当着她俩的面翻怪不好意思的，所以她其实已经很久没看过相册了。
她手伸进抽屉深处，抽出一本红色的相册，封面中央有个凸起的玻璃罩，里面是一只毛绒的白色布偶猫，非常上世纪的审美，正如她刚在旁边的柜子里翻到的金鱼灯，是圆形的实心鱼缸造型，插上电会亮起温暖的黄光，内层会旋转起来，仿佛鱼在缓缓游动。
相册基本上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第一页是爷爷和奶奶年轻时候的一些照片，分开说是因为没有两人的合照，要么是爷爷和同事的合照，要么是奶奶和她家人的照片。
关于这一点薛露凝很小就注意到了，她也问过奶奶为什么她和爷爷不拍合照，奶奶没有明确回答，只笑着摇了摇头。
后来在两人一次次的吵架中她逐渐明白了一点点，知道两人感情不多所以除非是一大家子一起拍，否则并不情愿出现在一张照片上。
或许还有经济因素的考量，洗照片也尽量挑人多的。
但无论如何，照片的意义就在于能让人看到过去的时光。
薛露凝隔着塑封抚摸她们年轻的脸庞，奶奶扎着浓密的麻花辫，面色红润，爷爷眼睛炯炯有神，笑容满面。
两人那时都有直挺的背和对生活充满希望的眼神，脸上还没有被岁月磋磨出皱纹和睡多久也恢复不了的疲惫。
她翻过这一页，就看到爸爸小时候的照片，那时候还在老家，他坐在堂屋门前的木椅上，眼神呆呆地盯着镜头。
后面几张也是大差不差的表情，有不高兴有哭泣有平静，就是没有一张开怀大笑的，原来不笑的人从小时候就不怎么笑。
照片很快过渡到他的青年，盯着镜头的表情多了一点羞涩，但逐渐跟现在的薛宇能对上号了。
薛露凝正要继续往后翻，快到她小时候的部分了。
就在这时她突然注意到相册左下角的一张照片的底部，露出泛黄的一角，看上去应该也是一张照片。
是谁放的时候不小心放了两张进去吗？还是说在这个家里也有什么隐藏的秘密？
她又期待又好奇地取出那张照片，看到上面是两个人，两人中间有一道很深的折痕，显然是折过很久才被什么人抚平“放”进这本相册里。
照片背面的落款是：玉，而奶奶的名字就叫宋玉。
她有些犹豫地看向正在厨房做饭的奶奶，不知道要不要去问当事人。
爷爷和奶奶关系不好她是知道的，可是如果照片上那个男人是奶奶喜欢的人……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奶奶了。
可能是她没有见过幸福的婚姻，爷爷和奶奶就不用说了，薛宇和林春云的关系或许不错，但两个闷葫芦在一起又跟长辈不对付，其实也很难看出来有什么爱。
所以她至今仍然记得当初帮童磊准备他父母结婚纪念日时感受到的震惊，他家竟然能找出那么多的两人合照，还会一直过纪念日。
说真的她在自己家就从没听过纪念日和爱情这些东西，那是离她很遥远的陌生事物。
她本来一直这么觉得。
但捏着这张有折痕的泛黄照片时，她心里或许跟浪漫这个词最搭不上边的一个人竟然藏着这样的秘密，她受到的震动不比那时小。
意识到快退休的长辈也会有爱情这件事，实在是很奇怪。
她决定挑一个合适的时机去问。
比如在温暖的周末午后，电视上放着奶奶百看不厌的西游记，她靠在床上，薛露凝可以给她削个梨，再帮她捶捶背捏捏腿，看她心情正好的时候去翻相册，给她看看年轻的自己和小时候的可爱孙女，微笑听她回忆一些说过千百次的趣事，再适如其分地“意外”翻到那张照片，好奇问她：“这张照片我怎么没见过呀奶奶？这是谁啊？怎么还折成这样了？哎，这后面还有你的名字呢？”
一切都按计划顺利推进中，只是那一连串问题薛露凝没能问出口，因为就在她拿出照片的那一刻，奶奶的表情就变了。
她好像一瞬间变得年轻了，说是年轻其实更像是小孩子，有天真有怀念还有……逐渐泛出泪光的眼睛。
她轻柔地抚摸着照片，声音仿佛穿过岁月和维度落在照片上那个言笑晏晏的男人耳边：“好久不见，哥哥。”
浪漫幻想差点变成家庭“丑闻”，薛露凝等了半天才问出口：“你还有个哥哥？你从来没说过啊。而且，”她又探头仔细看了看照片，“你俩长得也不像啊。”
宋玉收回目光，这次她的眼睛看向孙女，“家里有谁愿意听我说话呢？我确实有个哥哥，就是照片上这个人。我们兄妹俩一个像妈一个像爸，所以从小就被大人逗说我哥不是亲生的。”
“他叫宋石，名字听着凶，其实是个心软的好人。我爸走得早，妈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还要去地里干活辛苦得很，哥明明就比我大三岁，却总像个大人一样照顾我，从不嫌弃我笨手笨脚，每次去外面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带回来给我。”
“家里没钱供我们上学，他就自己找了几本小学课本认字，他聪明，学什么都很快，最后真的认了不少字，还教给我。”
“这么好的一个人，天却不容他，他十七岁那年刚找到新工作，去报道之前专门跟我拍了这张照，还写了我的名字，结果在路上出车祸走了……他还那么年轻啊……”
薛露凝看到宋玉捏着照片的手有些颤抖，想说些什么安慰奶奶，但奶奶似乎是好久没有这么吐露自己的心声了，还在继续往下说。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地里跟妈一起干活，妈当场就晕了过去，我和乡邻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回家，草草给哥办了丧事，因为他走的时候太年轻，村里还有些风言风语。自那之后妈的身体一落千丈，我跟你爷结婚没几年她就过世了。”
“也因为这个，我在家里都不能提到哥，一个可怜人就因为走得早变成禁忌，唉。”
宋玉仿佛说累了，她放下照片关了电视说自己想躺一会儿。
薛露凝知道这是“要自己一个人待会儿”的意思，于是她放好照片，轻手轻脚地关上门离开。
下次有时间，应该多跟奶奶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