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清凉,月光如水。
卢公子躺在病榻上,已如一具尸体,月色照得他脸惨白。
傍晚之后,他醒过一次,由于伤得太重,内脏出血,他躺在那里便嘴角有血沁出,这家的老太太来哭了几次,又高声咒骂都督府不得好死。
房梁上有人打呼,睡得正香,呼呼呼,她才不顾谁要死了,谁又该死。
睡到半夜,她摸了摸头顶的一根线,线上栓着一只茶壶,茶壶里泡了一壶上好的茉莉香茶,皎然睡得口渴,对着茶壶嘴喝了几大口,“啊——解渴!”
喝完了接着睡,像是没她事儿一样,被绳子捆过的地方还火辣辣疼。
“喝了你们卢家的茶水,我就给你们卢家办点事。”皎然对着底下重伤昏迷的“尸体”说道,又叹了口气,打了个带着茉莉花香的嗝,“不知道人还来不来,今晚再不来我就走了。”
到了后半夜,微微有雨,乌云遍布,天色暗了不少,月也躲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皎然坐在梁上慢慢低了头去,看着床前站立的那个鬼魅般的人影。
她蒙着口鼻,只露出一双眼,那双眼刀一样锋利,企图以目光剖开床上男子的胸膛,取出他跳动的心。
这人忽然到了,皎然没有显得十分慌张,还露出饶有趣味的神情,猎物终于到了陷阱里。
果然,还是等到她了。
卢家公子还没死,中途还醒来过看了皎然一眼辨认凶手。
为保他不说出什么有关于凶手的细节,真正的凶手肯定来灭口。
卢公子要是真死了,这事就不好办了,幸好还有一口气在,能做个诱饵引她上钩。
皎然盯着她,问道,“你是来杀他的?”
这人抬头对上皎然的注视。
“不回答,那就是默认喽?我知道是你刺杀他,不过,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没解释。
“你杀就杀了,还嫁祸给我这么一个无辜,天真,善良,美丽,可爱的姑娘,你怎么想的?”皎然活动肩膀,这次务必要扯下她脸上的面纱,看清楚是哪个混蛋。
此人冷冷道,“现在走,还来得及,否则,你也死。”
皎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房梁上的浮灰哗哗往下落,“真是好大口气!”
接着道,“看你本事如何。”
来人说,“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走不走?”
皎然听着这女子陌生的声音,想不出她到底是不是她认识的人。
“我走呢,当然也容易得很,不过我要把你这个杀人凶手,交给卢家。”
她静静地看着皎然。
皎然说,“我知道是你冤枉我,卢家人也知道我并非凶手,因为卢家的公子中间醒来一次,看了我一会儿就说不是我。他说我比那个刺杀他的人高很多,凶手的肩膀也比我窄小许多,现在好了,我已经没有嫌疑了,可你呢,送上门来,你是来找死的。”
这女子冷笑,“所以你跟卢氏联手抓我?等你抓住我,他们必有重赏,真是恭喜了。”
皎然已握住了手中的刀。
那女子也闭上了嘴不再说话了,慢慢等待对手出招。
皎然一个翻身从梁上落下,仔细看着暗夜里的这个人。
颀长薄弱的身子,手腕纤细,握着一把利剑,比皎然矮了一些,卢家公子的记性不错。
她手里的剑闪着寒光。
这个人穿一身夜行衣,剪裁合身,靠近了,还有一种淡淡的芳香,不对劲,不是江湖上风里来雨里去的女子,能用跟小玉同一张脸的易容,估摸着就是都督府的人了。
皎然的刀和此人的剑,很快要撞上了。
她隐隐感觉到热血沸腾,对手难得,皎然能察觉到对方也是一样激动,也在渴望着和她交手。
“我希望你不要今日死在这里。”皎然说。
她的剑指向皎然,“我也是一样,今日,我绝不手软。”
忽然间皎然垫步向前,大刀如弯月落下。
她的刀极快,重刀在她手中仿若轻剑,很快她便被皎然的刀光摄住了。
也就在眨眼间,她的剑也出鞘了。
皎然自恃招式灵活,然而这女子在她不断进攻中,竟隐隐比她更灵活,变招比之皎然丝毫不逊色。
棋逢敌手,皎然越打越起劲了。
她身形之快,在黑暗中,就像是柴彻那把短箭,迎风而出,她手里的剑是一把薄而利的软剑。
刀剑相交,卧房中铛铛不绝。
打斗声很快引来了不少卢家的护院,可惜卢氏多文人,像样的高手没几个。
趁着侍卫们群攻她,皎然一刀劈向她头顶。
躲不开,这便是致命一刀了,送她上西天。
然而在危急中,她避开了这一刀,可脸上的面纱被皎然趁机摘下。
一张熟悉的脸如乌云密布的天际中闪现的雷电刺入了皎然的眼睛。
笑菊!
“怎么会是你,笑菊姐姐?”
人已越聚越多,她不再停留,凌空翻身,一跃飞身过众人,来到卢旭身边预备补刀。
只要皎然稍疏忽,这男子便立刻会鲜血溅出,命丧当场。
皎然拨开她的剑,她误砍到了床柱上,床帷就此塌陷,侍卫们当即护卫在卢旭身侧,大喊支援,来人啊!
皎然还想追。
笑菊跑得一溜烟不见了。
卢家的人见坏人已被打跑,拉住皎然道,“多谢姑娘仗义相助,姑娘——”
皎然急得不行,刀指他们,“谁拦我,我砍死谁!”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没一个敢再耽误她追击方才的凶手。
眼见她轻跃上屋顶,皎然急忙也跟着她的方向。
笑菊方才和她交手,剑法虽不赖,身法也灵活,可轻功比不上皎然,没多久,皎然已追上了笑菊,她开始与她并肩朝前跑去,皎然一个扭身,挡在了她的去路。
“笑菊姐姐,怎么是你?”
话声刚落,皎然身后,刀光一闪。
在她身后闪电般劈出。
一刀就要劈断皎然的脖颈。
这一刀比笑菊的剑法更狠辣。
出手干净利落,显然是无往不利的杀招。
可惜慢了一步。
在鱼龙妙境的几年里,皎然在黑暗的洞窟中,无数次能因风速的改变和大蟒的靠近而察觉到环境微妙的变换。
她的刀一劈出,皎然甚至没有回身便以刀撞上了她的刀解了这招。
“你的刀法很快。”来人说道。
她是来救笑菊的。
现在好了,一对二,皎然挠了挠头,真是点背。
笑菊说道,“师傅,留她一条命……”
只是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师傅的刀再次挥出,这一次比之方才更快,皎然还未反击,闪身躲开也被砍断了衣角,轻飘飘从屋顶落到了地面上。
她道,“我来瞧瞧她的本事!”
忽然有个人大声喊道,“住手!”
皎然就在柴彻这一声怒吼中,上前撕下笑菊脸上的易容。
果不其然,她并非笑菊,原本离得有点远,她并不能判断,但方才几次交手,咫尺之间,皎然观她眼睛,竟觉得不像笑菊,所以冒险一试。
居然是她。
她挣扎着,一把推开了皎然。
慌乱之际,卢家的人已跟随而来,将附近全都围堵得水泄不通。
柴彻也上了屋顶。
后来皎然才知闹成今日的缘由——
柴五小姐和柴四小姐作为都督府的千金,从小被教养得温顺知礼,可柴瑜为了笼络中原世家,将两个女儿都嫁入世家中。
百姓常以世家为尊,可他们对世家之人了解得并不多,至于柴瑜,能以女儿交换兵马和粮草,扩充私兵,他并不管两个女儿送来的书札。
这也导致柴五小姐成婚后跳水而亡,柴四小姐再不与娘家联系。
柴六逐渐长大,都督大人故技重施,声称为自己的女儿找了一个满意的女婿。
三年前都督府大乱,似愚苑的笑菊被柴彻送到了双鱼苑,自此后她便极为信任笑菊,想到日后也许会和两个姐姐一样的命运,她早早为自己做了打算,央求笑菊偷偷教授她武功。
双鱼苑里夫人的眼线众多,她们只能在夜半时候在房中一小片空地熄了灯偷偷练习。
久而久之,趁着侍女睡熟,柴六便和笑菊如风般轻柔溜出去,偷偷在双鱼苑后头的山林中练功。
练了两年之久,笑菊对柴筱说,她已再无其他的可以教她了,柴筱是个武学奇才,花了两年时间就把笑菊这些年来的本事都学全了。
柴筱觉得远远不够,还不够,她要达到二哥的高度,要能与二哥抗衡。
一次练功,林间树叶簌簌,一个身影自空中缓缓落下。
柴筱拔剑便攻,过了几招,发觉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还想再攻。
笑菊就说道,“你不认识她么?”
柴筱摇摇头,她从未见过这个披头散发的女子。
“这是我的师傅,也是二公子的第一个师傅,她也是你的亲姑姑。”
“姑姑?”柴筱一愣,“我只有一个早年便去世的姑姑,你是谁?”
她道,“自然不是你那个死了的姑姑,我是你活着的姑姑。我名叫柔,你叫我柔姑姑就是,不过我教你武功,你要叫我师傅。”
柴筱不怕笑菊和柴柔泄漏她习武的秘密,她能感觉到笑菊确实想要帮她。
柴家的女子不允许习武,若被发现,定会被阿爹重罚,小时候四姐姐想要学如何用袖箭,被阿爹狠狠打了一个巴掌。
后来终于到了她,他们都说那是她的良配,卢家公子博览群书,是个聪敏之人。
在一千多个日夜中,她习武,琢磨招式,有一天,她忽然在想,外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成了卢家妇,她依旧是尊贵的女子,永远不必为一餐一饮担忧,不必害怕头顶无遮风的瓦片。
她是小姐,是夫人,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宝石珍珠拿来打鸟儿都使不完,不必远走也能在府里看见四时的花儿。
师傅告诉她,开在深宅里的花并非真正的花,真正的花在山野间。
她同师傅说,都督府依山而立,也能看见山野的花,师傅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师傅不发疯时,她很喜欢,可是发了疯,谁也拦不住她。
柴筱要成婚了,每个人都说她会成为一个贤惠的妻子,与卢家公子举案齐眉。
她没有反应。
别人怎么说,她都不在乎了。
因为她已经想好了对策,她要杀了卢旭,父亲再狠,母亲也不会狠心到让她直接做卢家的寡妇,毁了这桩婚事,又无人敢再提亲,一个克死未婚夫婿的女子,她会有更多时间想办法逃离都督府。
可是卢旭实在命大,她竟未一击得手。
出手前,她已经想好了要将谁一起拉下水。
二哥。
皎然是他重新带回府的,她用给皎然的那张脸行动,祸水东引。
即使败露,被抓的也只会是皎然。
哥哥们不是要他们的姐妹为他们的好前程铺路吗?
那她就看看她的好二哥会不会管这位皎然姑娘了。
就算是二哥无动于衷。
那个人,他也不会一旁看戏。
皎然是他似愚苑的人,他跟柴家的人并不一样。
柴筱叹了口气,“师傅对不住,你们先走吧,这次我居然又失手。”
柴柔淡淡道,“你二哥还在,怕什么?”
柴彻没说其他话,一手抓住了妹妹的手腕。
“怎么,你要抓我给卢家一个交代?”
皎然站在一边,看他们兄妹争执,正看着,无数只箭从地面飞射而来。
柴彻大喊一句,“当心!”
皎然想要趁势闯出去,可箭雨太急,她的刀只能不断挥舞着,将射向她的箭打落,其余几人也是如此。
卢家原来是这个打算,一网打尽。
皎然当真被这些人气笑了,柴筱啊,柴筱,亏她那么信任她,没想到她才是刺杀卢旭的真凶,还诬陷了她,把罪名推给了她。
卢家更无情,她前脚才保护了他们的公子,后脚他们跟来,就要把她一起射成刺猬。
佩服佩服,这些尊贵之人,忘恩负义,翻脸无情,果然是——猪狗不如。
一支箭射来,皎然腰间的荷包被刺落了下去,荷包里的一块玉佩,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哦吼,二公子,你给我的穗子,上头的玉佩摔碎了。”
柴彻看了一眼,手上不停,一边护着自己的妹妹,“碎了就碎了吧,反正我要给的人,也不要。”说这话的时候,他语气有些低落。
皎然一下就猜到了是师姐。
又过了一波箭雨,忽有几下拍手声。
射箭的侍卫们立刻住手了。
一个男子走上前来,“屋顶的可是柴二公子和柴六小姐?”
他是卢家四房次子,卢鸿。
“你们柴家的贵女,敢谋杀亲夫,果真是让人开了眼,可惜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我就让你们柴家付出代价!”
柴彻说道,“我之所以现在还没走,正是因为想要协商此事,如果我当真要走,你以为就凭这些箭雨,就拦得住我柴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