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西郊那片被警戒线紧紧圈起的区域,还弥漫着雨刚停歇后的潮湿气息。泥地像是吸饱了水的海绵,一脚踩上去,泥便顺着鞋底的纹路缓缓溢出,浸水未退的地面泛着暗沉的光。尸体所在的土坑边,那股潮湿与腐败交织的味道愈发浓烈,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直往人的鼻腔里钻。
法医张静已经完成了初步检验。她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检验记录,对程望低声说道:“尸体胸口有严重钝器伤,骨裂两处,右腕骨折,鼻梁塌陷。从尸体的状态推断,死亡时间大概在案发当晚至次日凌晨之间,而且极有可能是死于激烈的身体对抗。”她微微顿了顿,又补充道:“不是被麻痹、昏倒后才埋的,是清醒的,有挣扎的痕迹。你看,她的指甲里有残留的皮肤组织和血迹,应该是在反抗时抓下来的。”
程望微微点头,视线落在土坑上,“埋土层不厚。”他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扒拉了一下坑边的土,“用铁锹急忙扒了十几厘米,连防动物都没做到。”
张静附和道:“对,说明不是职业凶手。也不像是经过长时间预谋的。更像是一种失控后的‘遮蔽’行为。他不是真的计划好要杀人埋尸,他只是在处理自己制造的‘烂摊子’。”
程望蹲在坑边,凝视着女孩脸上干涸的泥痕和已凝固的血污。尽管面容已经部分变形,但她曾经在镜头前微笑、调侃、摇曳的影像依旧在程望脑中清晰地浮现。
——她只是个普通女孩。出生在一座宁静的小城,父母皆是平凡的劳动者,每日为生活奔波忙碌。家庭虽不富裕,却也充满温暖。她从小怀揣着简单的梦想,努力读书,最终读了一所普通大学,学的是大众化的专业。毕业后,像许多普通毕业生一样,她在就业的浪潮中四处碰壁。没有所谓的“资源”与“人脉”,在一次次的失望后,无奈之下,选择了最廉价却最快见效的流量平台来养活自己。
她把外貌和活力毫无保留地摆在众人面前,只为换取那维持生计的金钱,生活也因此遭遇重塑:有人赞她美,那赞美声如潮水般涌来;有人骂她“贱”,恶毒的言语像锋利的箭;有人幻想她是“自己的”,沉浸在不切实际的臆想中;有人威胁她“别让人碰你”,充满了霸道与无理。但这些人从未真正问过她是谁。她只是一个被观看的“对象”,一个满足他人各种欲望的符号。
直到最后,她被彻底“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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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对张秋磊的讯问正式开始。审讯室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张秋磊身材魁梧,四十岁出头,皮肤黝黑,左耳那枚旧伤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神情最初强硬,坐在椅子上双臂抱胸,眼神中满是不屑,“你们别想从我嘴里套什么。我有权保持沉默。”
程望没有立刻看他,而是不紧不慢地将两张照片摆在桌上。一张是徐可欣的遗体照片,女孩脸上那清晰被掌击留下的痕迹,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生前遭受的痛苦;另一张,是他微信记录中与匿名联系人“对话”的翻拍图像。
“我们不强迫你。”程望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但你最好搞清楚一件事:现在你面前不是一个普通案子,而是一桩‘预谋杀人’。你不是临时犯案,也不是情绪失控。”程望微微眯起眼睛,紧紧盯着张秋磊,“你是按计划找上门去的——你戴手套,是为了不留下指纹;骑摩托,方便行动和逃离;关摄像头,试图掩盖自己的行踪;还带了撬锁工具,可见你早有准备。甚至提前删了手机聊天记录,这些都不是情绪冲动下能完成的。”
张秋磊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一下,他的目光瞬间被照片吸引,原本强硬的表情有了一丝动摇,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椅子扶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程望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不需要你承认,我们只需要时间调取你的银行卡交易,监控路径、信号交汇点,以及你和任明超之间过去的所有接触痕迹——包括你曾经给他转账那次‘咨询费’。”
“我们有理由相信,你知道这个女孩的住址,是任明超告诉你的。”
张秋磊突然发笑,笑声中带着一丝慌乱与不甘,“那他呢?你们怎么不抓他?”
“我们正在准备申请对他监视居住。”程望冷冷地回答。
“他不会承认的。”张秋磊抬眼,咬牙切齿,“他比我聪明多了,他不脏手,但他操纵一切。他甚至告诉我,‘你就吓吓她,别弄出人命。’但你信不信,他给我发地址那会儿,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只吓唬。”
“你为什么还要去?”程望紧追不舍。
“我以为我能掌控场面!”张秋磊怒喊,脸上的肌肉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我以为她不过就是个靠脸吃饭的小主播,吓吓她,她就乖乖配合了。我想让她退圈,让她签我的代运营协议,她要是不签,我就拍段视频吓吓她——谁知道她反抗那么狠,她踢我一脚,我脑子一热就……就扇她。”
“你打她的时候,她哭了吗?”程望的声音低沉而冰冷。
“……她不哭,她咬我。”张秋磊低下头,语速骤慢,声音中带着一丝恐惧与懊悔,“她叫我畜生。”
“然后你动手了。”程望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愤怒。
“我……我没想杀人。”他的声音颤抖,双手不自觉地捂住脸,指缝间的眼神第一次透露出真实的恐惧,“真的,我就是想控制住她。我……我以为她晕过去了。”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像是在极力压抑内心的恐惧与痛苦,“我不是杀人犯,我只是……只是想把她拉回现实。我、我看她跳舞的样子,就像个——像个玩具一样,她根本不听人说话。”
“她不是玩具。”程望低声说,语气中带着一丝沉痛,“她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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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任明超被正式控制,传唤进入市局讯问室。讯问室里灯光惨白,照在任明超的脸上,他显得极度平静,没有慌乱,也没有否认。他坐直身体,表情冷漠地望向对面,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程望递出他与张秋磊微信聊天截图,眼神如炬,“你在深夜向他提供了徐可欣的地址,并在语义中诱导他采取行动,你以为你足够聪明,没出手就是无罪,但你清楚知道对方是个暴躁的、边缘型行为者。”程望微微加重语气,“你就是推手。你就是刀柄。”
任明超沉默几秒,轻声道:“你不懂。”声音低沉,仿佛从心底发出。
“我想听你说。”程望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
“她在毁自己。”他说得非常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你看过她直播吗?她笑得那么假,被那么多人说‘骚’,她还笑。她不该是那样的。她读过大学,学过英语,她可以当老师,当编辑,她可以干别的。”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愤怒与不甘。
“可她为什么要在那儿跳舞、撒娇、装可怜?”
程望平静地回答:“那是她的选择。”
“不是!”任明超突然提高音量,情绪有些激动,“她是被那些混账观众拖下去的,他们看她跳舞,看她卖笑,然后骂她,调戏她,把她当商品。我只是想让她脱身,我只是不想她被污染。”
“所以你选择了泄露她的住址?”程望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质问。
任明超咬牙不语,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你知道她在最后的挣扎里,指甲里抓出的皮肤组织和血迹就是张秋磊的吗?”程望语气压低,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你知道她喊了三次‘救命’,在那破厂房里,然后才被活埋?”程望的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谴责,“你在她最后的三个小时里,是冷静的,是清醒的。你没有去救她,而是继续在线看她房间里断电后黑屏的画面。”
“你是不是觉得她死了就能安静,就不会再让你愤怒?”
任明超的表情终于崩塌,他睁大眼睛,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懊悔,喃喃自语:“我不想她死……我只是想……让她消停。”
“她不会再跳舞了。”程望站起身,冷冷地看着他,“你满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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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件结案时,星辰直播后台后台系统做了全面排查。平台公开发布公告,声称将“加强对主播安全与打赏用户行为的监管”,但那公告的文字在利益的洪流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仅仅三天后,另一个女孩——艺名“小芊芊”——重新顶替“糖宝儿”的推荐位,成为“本周之星”。直播间里灯光璀璨,她笑得很甜,背景灯光更亮了,仿佛要将所有黑暗都掩盖。留言栏飞速刷着:
“妹妹真白。”
“我替你清空购物车好吗?”
“别让别的臭男人看你,宝宝,我来保护你。”
而徐可欣的账号,已经被官方标记为“停播用户”。没有纪念,没有沉痛,仿佛她从未存在,就像一颗流星划过夜空,短暂地闪耀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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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望站在回程的车站台上,目光望向远处川流的车灯。那车灯如流动的星河,却照不亮这世间诸多黑暗的角落。这世上存在太多无法被看见的命运缝隙:被父母催债的大学生、被粉丝操控的主播、被算法圈养的打赏者、被愧疚吞噬的旁观者。他们都在某种意义上“被看见”,但却永远无法“被理解”。
他知道,明天还会有新的直播间上线,有新的舞蹈、新的Id、新的笑容、新的打赏。而今天死去的,只是这台庞大的、追逐利益的机器里最不值钱的一颗螺丝,轻易地被碾碎,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