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直下了大半夜,天刚擦亮时才渐歇。
苏婉儿天没亮就从被窝里滚起来,青缎裙都没换,踩着双沾了泥的绣鞋就往工地跑。
泥水里的碎木片扎得脚底板生疼,她却顾不上,只盯着那片狼藉——前日才垒到半人高的石墙全塌了,混着黄泥的断砖堆成小山,原本平整的地基陷出个大坑,坑里还泡着半截没来得及运走的大梁。
几个工人蹲在坑边抹眼泪,铁锹扔在脚边,柄上的红绸被雨水泡得褪了色。
\"阿姐!\"苏明谦从东边跑过来,额发滴着水,手里攥着半块带泥的瓦当,\"你看这个!\"他把瓦当翻过来,背面有道新鲜的划痕,像是用利器硬刮出来的,\"我在塌了的墙根底下捡的,这纹路和咱们买的秦瓦不一样,倒像是...后山野窑烧的次品。\"
苏婉儿捏着瓦当的手紧了紧。
前日她特意让管家去城南老字号定了青瓦,每块都要验过火候——这瓦当的胎土发灰,分明是偷换过的。
她抬眼看向后山方向,雨雾里能看见半片被冲垮的土坡,可蹊跷的是,泥石流本该顺着山涧往下冲,偏生绕了道,正正砸在书院地基上。
\"系统,开地理沙盘。\"她垂眸默念,袖中系统的蓝光在掌心闪过,眼前浮起半透明的地形投影。
指尖划过沙盘上的后山,泄洪口的位置突然跳出红色标记——那道本该直通护城河的石渠,此刻竟被碎石和枯枝堵得严严实实。
\"人为堵塞。\"苏婉儿咬着唇,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早该想到,前日赵大人在朝堂上被她驳了面子,哪能这么轻易罢休?
\"明远!\"她转身喊人,声音里带着冷硬的锋刃,\"带二十个庄丁去后山,把泄洪口给我挖开。
再去账房支三十贯,让工头把所有工匠都叫过来——我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苏明远应了声,腰间的横刀\"噌\"地出鞘,劈断挡路的荆棘就往后山跑。
他的玄色短打早被泥水浸透,刀疤在晨雾里泛着青,活像头被激怒的豹子。
审问是在工棚里进行的。
苏婉儿搬了张条凳坐在中间,面前跪着个缩成虾米的中年工匠。
那工匠左手背有道月牙形伤疤,是前日搬砖时被砸的,此刻正渗着血,把青布裤染出个暗红的圆。
\"上个月十五,谁给你的银子?\"苏明谦举着账册,笔尖重重戳在\"杂项支出\"那栏,\"你领了五贯工银,可有人看见你去醉仙楼见了个穿青衫的?\"
工匠的喉结动了动,突然\"咚\"地磕在泥地上:\"是...是赵大人身边的周管家!
他说只要在瓦里掺点碎陶,再把泄洪口堵上,就再给小的十贯!
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是...实在是被逼的啊!\"
\"啪!\"苏婉儿拍在条凳上,震得茶盏跳起来。
她望着工棚外东倒西歪的脚手架,想起昨日陈老夫子摸着新砌的砖墙说\"这书院能撑五十年\",喉头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去报官。\"她对苏明谦说,声音轻得像片叶子,\"但别抓这工匠——他也是苦人。\"转头又看向那工匠,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你去城南慈济堂,跟王大夫说苏姑娘让你去当杂役,每月工钱比这里多两贯。
但记住了,往后若再行差踏错...\"她没说完,可工匠已经哭着磕得额头青肿。
重建的事比想象中顺。
苏婉儿当天就写了份《书院重建告示》,让云娘抄了二十份,贴在西市的酒旗上、平康坊的井台边,连崇仁坊的书肆门口都贴了。
告示上写着\"愿助一砖者,其子可优先入学\",不过三日,就有百来个挑夫、绣娘、卖胡饼的老汉带着工具来工地,连街边的小乞儿都捧着瓦罐,里面装着攒了半年的铜子。
李公子是第五天来的。
他穿了身半旧的青衫,腰间的玉牌换成了粗布钱袋,手里还提着两桶新熬的绿豆汤。\"苏姑娘。\"他把汤桶放在树底下,额角沾着泥点,倒比往日更精神了,\"昨日我去了军器监,我表兄说可以拨十车废铁给书院,打些农具当教具。\"
苏婉儿正蹲在地上和几个小乞儿分馒头,闻言抬头笑了笑:\"替我谢过令表兄。\"
李公子却没走,搓着沾了石灰的手,声音突然低下去:\"其实...我今日来,是想跟你说...\"
\"李公子。\"苏婉儿打断他,把最后个馒头塞进小乞儿手里,\"你看那些搬砖的阿婆,她们攒了十年的钱,就为让孙女能识几个字;你看那边补墙的少年,他说他爹是染坊的杂役,生平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能考上明经科。\"她指腹蹭过袖口的泥印,那是刚才帮着和泥时蹭的,\"我现在心里装着这百来号人,实在装不下旁的。\"
李公子望着她被太阳晒得泛红的脖颈,忽然笑了:\"我明白。
等书院盖成那天,我再来问你。\"说完便抄起铁锹,跟着苏明远去挖地基了。
七日后的奠基仪式选在辰时三刻。
陈老夫子特意穿了件浆得发硬的月白襕衫,白胡子上别了朵小红花——是云娘从后园掐的月季。
他颤巍巍捧着香案,三柱香插在新垒的基石前,青烟袅袅升起,裹着\"盛唐书院\"四个新刻的大字。
\"今日开讲《春秋正义》。\"陈老夫子的声音比往日响了三倍,震得檐角的铜铃叮当,\"我大唐的书声,不该困在朱门里。\"
台下坐了百来号人,有裹着布巾的农妇,有穿着短褐的工匠,还有昨日还在街边要饭的小乞儿。
他们仰着头,眼睛亮得像星子。
苏婉儿站在最后排,看着阳光穿过飞檐,在陈老夫子的白发上镀了层金,突然想起前世课本里的话:\"教育,是点燃火焰,而非填满容器。\"
\"阿姐。\"苏明谦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袖,目光往人群后排扫了扫,\"那个穿灰布衫的,从刚才就一直盯着夫子。\"
苏婉儿顺着看过去。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帽檐压得低低的,右手始终揣在袖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的后颈突然泛起凉意,像有根细针在扎——这感觉,和前世在博物馆看到赝品时一模一样。
\"明远。\"她轻声唤了句。
苏明远正站在台阶下,闻言立刻摸向腰间的横刀。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帽檐微微抬起。
苏婉儿只来得及看见他左眼角有道疤,像条扭曲的蜈蚣,下一秒,他就挤进人群,往西边的巷子里跑了。
\"跟上。\"苏婉儿对苏明谦说,声音里带着冰碴子。
她望着男人消失的方向,袖中系统的警报声轻响——这次,她不会再给任何人破坏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