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挟着焦糊味掠过城头时，陈彻正把最后一支火把塞进箭簇。城墙下的黑松林在月光里泛着墨色的浪，三百步外的敌营灯火如星，隐约能听见胡人的马头琴声顺着风滚过来，像钝刀子在磨人的神经。
“将军，风向稳了。”副将赵勇的甲胄上还沾着白日厮杀的血渍，他往掌心啐了口唾沫，“再等半个时辰，露水重了正好烧得透。”
陈彻没应声，只是抬头望了眼天边的猎户座。三天前他带着三千残兵退守这座废城时，谁都以为这是绝境——城外是两万铁蹄踏碎大地的羯族联军，城内粮草只够撑五日，井里的水昨天开始发浑，照这样下去不等对方攻城，军中就得先乱起来。
火攻是昨夜议事时李参军提的。那老头咳着血说羯族的帐篷都是牛羊皮缝的，只要引火之物够烈，借着西北风一准能烧穿他们的联营。当时陈彻捏着地图上标注黑松林的位置，指腹划过那片密密麻麻的黑点，忽然想起十年前跟着父亲在漠北打仗，也是这样的月夜，也是这样的林地，最后烧起来的火却差点把自己人困在里面。
“把火箭分下去，告诉弟兄们，射完这轮就换刀。”陈彻把弓拉成满月，指节因为用力泛白，“赵勇，你带五百人守东门，防止他们狗急跳墙。”
“将军，那你呢？”
“我在这儿看着。”他的目光扫过城下，黑松林的阴影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眨动，“告诉炊事营，把剩下的桐油都泼在滚木上，烧起来能当信号。”
梆子敲过三更时，第一支火箭划破夜空。拖着红光的箭簇像流星坠进黑松林，起初只是一点微弱的橘色，随即噼啪声连成一片，很快就有火舌舔着树干蹿起来。风果然很给面子，顺着坡地往敌营的方向推，火光里隐约能看见惊慌失措的人影在奔逃，夹杂着战马的嘶鸣和胡语的咒骂。
“成了！”城头上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人把头盔摘下来往天上抛。陈彻却觉得后颈发紧，他盯着火墙蔓延的方向，忽然发现本该往东南去的火头，竟有一缕分叉顺着斜风往东北飘——那里是他们囤积备用箭矢的草料场。
“不对！风向变了！”李参军的惊呼刚落，一阵狂风突然卷着火星扑过来，城头上的旌旗“啪”地被吹得翻卷，刚才还温顺的西北风竟转成了东南风，硬生生把火墙推回来大半。
黑松林里的火现在成了两头烧的猛兽。往敌营去的火头被逆风阻着，蔓延速度慢了不少，可往东北去的那股火却像得了势，借着草料场的干柴疯长，转眼间就有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快！去草料场！”陈彻拽过身边的长矛，刚要下城楼，就看见赵勇从东门方向奔过来，甲胄上沾着草屑，脸色比烟熏的还要黑。
“将军，羯族人从侧翼冲过来了！他们好像早有准备，带着盾牌阵往城门撞！”
陈彻的心沉了下去。他猛地回头，火光里敌营的方向竟隐约有号角声响起，那不是溃散的混乱，倒像是有秩序的调动。难道对方早就料到他们会用火攻？还是说这场突然变向的风，根本就是老天爷在开玩笑？
“张校尉！带三百人去扑草料场的火！”他把长矛往地上一顿，火星溅在脚边，“剩下的跟我守城墙！告诉所有人，弓箭没用了，用滚木礌石，死也得把这关守住！”
城楼下的厮杀声很快盖过了火焰的噼啪声。羯族的盾牌阵像移动的龟甲，顶着箭雨往城门推进，偶尔有火箭射在盾牌上，只留下一点焦痕就灭了。陈彻看着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倒下，忽然想起李参军刚才被火星燎着的胡须，那老头还笑着说自己这条命早该埋在沙场上，没想到最后竟是被自己人放的火烧死在议事厅里——刚才他回营拿地图，正好赶上草料场的火蔓延过去。
“将军！城门快顶不住了！”
陈彻低头，看见城门缝里已经塞进了几支长矛，木头上的裂痕在火把映照下像蛛网般扩散。他抹了把脸上的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忽然抓起一支没来得及射出的火箭，狠狠扎进身边一个羯族士兵的喉咙。
火焰还在往这边蔓延，热浪烤得人皮肤发疼。草料场的火已经烧到了粮仓，虽然里面早就没多少粮食，但浓烟顺着风灌进城里，呛得人涕泪横流。陈彻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回头看见张校尉浑身是火地从火海里冲出来，没跑几步就倒在地上，像根被点燃的柴禾般蜷成一团。
“风又变了！”有人喊了一声。
陈彻抬头，发现风势竟又转了回去，东南风变成了旋转的涡流，把火舌卷得忽东忽西。黑松林里的火现在成了个巨大的火圈，把整座城都围在中间，无论是敌营还是己方阵地，都被裹在这片火海之中。羯族的进攻似乎也停了，城楼下的盾牌阵开始后退，那些胡人士兵抬头望着被火光染红的夜空，脸上是和他们一样的恐惧。
“将军，你看那边！”
陈彻顺着赵勇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火圈的西北角忽然裂开一道口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开的。那里是黑松林最稀疏的地方，也是他们当初选择退守这座城的原因——万一守不住，还能从那边突围。
“是老天开眼了？”赵勇的声音发颤。
陈彻却握紧了手里的长矛。他看见那道火口的阴影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挥手，那是张校尉的亲兵，刚才跟着去扑火的。难道他们竟在火海里开出了一条生路？
“所有人跟我走！”他率先往城墙下冲，“赵勇，你断后，把剩下的火药都带上，咱们给羯族人留个念想！”
穿过火海时，陈彻才发现那道口子根本不是老天开的，是张校尉用自己的命换来的。那个浑身是火的身影最后撞向了一丛灌木，借着风力竟烧出一片空地，正好避开了火圈的中心。陈彻踩着还在发烫的土地，听见身后传来爆炸声，那是赵勇点燃了最后的火药，应该能暂时挡住追兵。
逃出火圈的那一刻，陈彻回头望了眼那座被火海吞噬的废城。羯族的营帐在火里噼啪作响，像无数个灯笼在燃烧，而他们自己的旗帜，还在城头的火光中猎猎作响，只是再也没有人去看一眼。
“将军，往哪走？”
陈彻低头，看见自己的战袍下摆已经烧得破烂，手里还攥着半支断箭。远处的天边泛起一点鱼肚白，风里的焦糊味渐渐淡了，隐约能闻见青草的气息。他忽然想起李参军说过，羯族人最怕的不是火，是草原上的狼群，这个时节正好是狼群下山觅食的时候。
“往东北走。”他把断箭插进箭囊，“去狼谷，咱们给他们来个更热闹的。”
身后的火光还在蔓延，像条吞噬大地的巨蟒。陈彻知道这场火攻最终烧到的是谁，也知道从今天起，他的名字会和这场反噬的大火一起，刻在这片土地的记忆里。但现在他只想往前走，穿过晨雾和露水，去看看那些在黑暗里等待猎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