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轮明月静静躺于诸天,凝视着地上被战火侵扰的土地。
守夜的士卒强打精神,忍不住想闭眼眯一会,便在梦与实之间周游——军中人手不足,他已经连站两天夜岗。
在他所站的竹楼下,是曾经宿宿东风夜树、望眼繁华的土地,而今早已被一代人的鲜血染尽,凋楼残火、破败不堪。
不行!不能睡!正是破晓之际,敌人极可能趁此时发动进攻,我必须站好这班岗!
栽嘴的士卒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职责,狠狠地拿小刀在自己手背上拉一道。多次救士卒于水火的小刀捅过太多人,被骨头硌的有些卷刃,即便如此大力,也只能勉强在他手上划开一道不大的口子,鲜血开始向外渗出。
但这也足够了,凌晨的风最是刺骨,将伤口吹得肿起,疼痛与寒气终于驱散了士卒的困意。
他睁大眼睛,重新看向地面,但眼前的场景让尚未完全清醒的他有些狐疑。
奇怪,今日的天怎得会一下就这般亮,没个夜到明的过程呢?
士卒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还没清醒。
然而,当他再度睁眼时,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了天上的异常。
士卒连忙抬头看去,被眼前的场景骇得说不出话来——
四轮本该各自落地的明月,此时竟在中天越靠越近,生生融到了一起,形成了一轮崭新的大日!
而泛于东方的鱼肚白,此时更是加速升起,向着中天的大日直逼而去!
“天……天灾啊——天灾又来啦——”
士卒转身面向军营,借军中留下的咒符撕心裂肺地喊。
咒符珍贵异常,非紧急情况不可用。此时他却顾不得那么多,只想把这个危险的信号传达给酣睡的同伴们。
轰——
在他身后,天边两轮大日借云成体,以风为手脚,披朝霞为锦缎,狠狠地斗在一起。
……
曾经平坦的官道无人保养,在战火连天的日子里已经是处处坑洼。
一个青袍书生右肩挎着个书箧,正骑马在官道上走着。束发的长带在风的抚弄中不断扬起又落下,幸好有玉簪别着,否则真不知还能否承担它的责任。
书生有些无奈地看看天上的两轮大日,他自然知道这等没来由的风是上面两尊大神斗法的结果,但吹起的沙尘着实有些迷眼睛,
没办法,他只好掐了个法术,避避风头,继续骑马在两轮烈日下行进。
他的目标是曾经的一片海,距他此时的位置还有段距离。
“小先生……小先生?”
在道路侧畔,破烂的马车在路边停着,一位看上去已过古稀之年的老汉搓着手,此时正讨好地笑着,头上所剩无几的白发正在随风飘扬。
说老汉身后的马车破烂都有些抬举它。
这轮子缺口,顶棚消失,车板利落的烂了两个大洞。就连拉车的老马都是进气多,出气少,正靠着一棵焦黑的雷击木,在费力啃食老汉丢在地上的干草。
书生听得呼唤,看向身形佝偻的老汉,眸光一亮,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喊道:“……戈”
轰——
但书生的话语被白日平地而起的闷雷声遮掩,老汉只勉强听到书生喊出的最后一个字,也不懂他什么意思。
这闷雷,自天上的大日成两轮以来就时不时地发生,倒是没什么奇怪的。
眼见书生有回应,老汉可不想错过这个能够糊口的好机会,连忙对书生拱手说道:“小先生,可需要……放置些物品吗?您那书箧看着虽好看,但背起来毕竟压肩,不妨放在我这车上,我陪您走一段。只要……只要一口吃的就成……”
老汉越说声音越小,显然对自己这桩根本就是多此一举的生意没什么底气。
哪知书生听了他的话,笑了笑,便从书箧中掏出了几个酥皮烧饼与一个竹筒。
两天未进食的老汉看着书生手里的东西,咽了咽口水,却不知对方什么意思,只敢呆愣在原地。
毕竟上次他遇上如此做的一伙逃兵,在他上前接东西的时候用长矛狠狠刺穿了他的右肩。
虽然他凭借早些年训练打下的底子强行扭身,成功驾车逃窜,还是被依依不饶的逃兵们用石头砸毁了马车顶棚。石块大些的,更是砸烂了车板。
在老汉犹疑间,书生已经翻身下马,将手中的吃食递给了老汉,温柔道:“先吃,东西我自己放上去。”
说着,书生扭头去放书箧,顺带着还摸了摸那匹老马。
被摸后的老马不知为何,竟一改疲态。摇摇脑袋,打了几个响鼻,利落地站了起来,好似重返壮年一般。
但书生的手段老汉没能看到,他眼里只有手中的吃食。
酥皮烧饼点缀着几点黑芝麻,被油纸裹着,此时正还在向外冒热气。芝麻的香气与油酥味勾缠着,向着老汉的鼻头袭来,还没吃,便已然满口生津。
终于,老汉把烧饼慢慢递向嘴巴。明明还没到跟前,舌头已经伸出,显然是迫不及待要品尝美味。
虽然嘴巴大张,老汉却只是咬了很小的一口。他吃得可真小心,酥皮在口中含着、在唇齿间磨着,生怕东西直接下了肚。
良久,老汉终于依依不舍地将那一口烧饼咽下去,眼眶中竟然有热泪浮现。
他偷偷回头看一眼书生,见对方仍在抚摸着马匹,便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烧饼塞进了自己的包袱。
尽管已经足够小心,在这个过程中,还是有几点酥皮掉在了地上。老汉当即弯下腰,将其拾了放在嘴里,又是一阵享受。
确定地上没有遗漏的粮食,老汉饮了一口竹筒中的茶水,讨好地对书生说道:“小先生……那我们走吧?您走前面,我会跟上您的。”
书生这才好似惊觉一般回过头,对老汉笑言道:“好的。”
……
一路的交谈早已让老汉对这没有架子的书生少了许多敬畏,他此时正在同书生吹水:
“说出来您可能不信,这里往东,现在虽然是万丈深渊,但曾经可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海尽,是三江五河的汇聚之地!嘿嘿,您别看老汉我现在没把子力气,但在当年,海尽暴动,就这儿……”
老汉说着,指了指此处被风沙掩了许多的城池遗址,继续说道:“可是我和我兄弟们一起保下来的。那卷上天的海啸,呼呼啦啦,老汉我可是没皱半点眉毛。”
老汉拍了拍胳膊上已然萎缩的肌肉,将那拍得啪啪响:“一城的百姓,那可是滔天的功绩!老汉我死后定是要列仙班,受万人敬仰的!”
书生笑着点点头,回应道:“确实了不起。”
再往前些便是书生的目的地了,他缓缓歇了马,停在眼前深不见底的天渊前,若有所思。
老汉听到书生的认同,心头更是大喜,有几分快意般说道:“同您说话就是得劲儿,跟同乡们说他们总说我吹牛。当时我还在这附近的营地埋了酒,您若不嫌弃,待我找一找,晚些时候我们畅饮一番!”
酒就该为知己豪饮。
老汉原本打算等撑到战火过去再挖出庆贺的好酒,言语间便打算同书生分享。
书生笑了笑,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话音还没出口,就被身后的破空声打断。
“奇怪……没到时间啊……怎么…”
他皱起眉头,看向天中背靠骄阳的身影,喃喃自语。
……
“一个个的,都在怕什么!”一个满头乌发的男子此时发丝飞扬,怒发冲冠,冲着身旁有些畏缩的身影吼着,“一万年了!一万年!我们被压在这个破地方整整一万年!”
男子将手中的宝珠狠狠地砸在地上,刚刚还向外面晕着光源的夜明珠此时碎裂万千,到处都是。
夜明珠碎片用最后的余光照亮底部,才发现男子的脚边早已是血流成河。形象各异的尸骨垒起,但那染血的毛发、长羽,却证明了他们的身份——妖族。
这些实力强劲的妖才始只是出声劝慰了男子两句,便被他抬手间就地格杀,化出原型。
剩下的这些妖兽初具人形,此时则是噤若寒蝉,不敢接男子的话语。
男子犹有气愤之意,继续吼道:“而今青山不再,海尽已去,双日凌空,正是我等回返的天时!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不明白你们在害怕什么!到底在畏惧什么!”
男子的身躯因愤怒而颤抖,却再也没人敢上前安慰。
“霭鲲小友息怒,天渊侧仍有一圣人坐阵,不宜动身——还是等等各族前辈们的说法为好。”
男子因怒火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时候,在他右上空,一条长达千百丈的蛟龙正上下游走,此时竟口吐人言,劝慰着他。
在老蛟身下,不敢多言的群妖连连点头,附和着他的说法。
霭鲲冷哼一声,眸光如电,盯向那未化形的老蛟龙:“什么圣人,闭眼多年,不敢视人间一物,才能勉强抗衡天威的雕塑罢了!但凡他敢出手阻拦我们回转的大势,天道定不会容他!我父亲他们,更不会容他!”
“我看出来了,你们一个个在这牢笼中待的太久,被骇破了胆子!甘愿做只敢翱翔于蓬蒿之间的斥鷃,生怕被外面的风雨折了翅膀!”
霭鲲的语调越来越高昂,他血红的眼底,是掩不住的傲气:“但我不怕!我们暮霭鲲鹏一族,向来是以飘雨为浴,以积风为巾!什么九天,不过是我们泡澡的盆子罢了!而今海尽已去,牢笼已开,我这就要上去,好好洗个澡,杀些蝼蚁助兴,去去这万年的晦气!”
他觉得自己之前真是疯了,竟然对这些妖抱有希望。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鲲鹏便该积万里之厚图南,怎能同这群毫无志气的废物们混在一起!
霭鲲身形缓缓向着高处而去,俯视渊底连在天渊高飞也不敢的众妖,语气冰冷:“你们,就溺死在这泥沼中。希望有朝临死前,能认清自己同家畜无异的事实!”
话音刚落,霭鲲的身形便化作一道神虹,向着广阔的天空而去。
老蛟龙张口想再劝慰他些什么,但暮霭鲲鹏一族的急速实在是举世无双。只是刹那犹豫,就连传音也追不上分毫。
无奈的老蛟龙只好又盘回渊底,暗道:“霭鲲虽年幼,但已能制霸这片天地。况且天赋神通加持之下,就连贤人也未必能追上他的移速,不论如何总是性命无虞。且随他去吧。”
老蛟龙又回首看了看远处的深池,心中再度叹息:
愿前辈大能们早日做出决策……毕竟妖族的天,可是暗了足有一万年……
……
书生仰头看着那蓦然冲向高空的身影,手头的三两本书被紧紧地抱在胸前,阻抑儒衫被身影带起的风劲吹鼓。
在他眼前,一个乌发飞扬的男子正站在青天之中,双臂高举,沐浴阳光,一脸陶醉。
“呵——果然,外面的日头要好上太多。该死的天渊,同阴沟何异!”
足足吸了几大口空气,再随手撕裂一只不慎撞上他的鸥鸟,将心头的郁结泄去,男子这才低下头,看向地上的两只蝼蚁——其中一只,竟然被他的威武吓得两股战战,坐在地上,一手还颤抖着指向他,似是有说不出的惊恐。
男子看着瘫倒在地的老汉,满心不屑:“就这种东西,敢占据如此大好河山这么多年,反倒将我们妖族撵至深沟苟活,凭什么?凭什么!”
不屑化作对命运不公的抗诉,让男子厉啸出声。
清鸣越过九天十地,清剿百里内的生机。男子的威压缓缓散开,宣告着这片土地主人的归来。
如此实力,如此嚣张,该男子赫然正是刚刚在渊底大杀四方的霭鲲!
但他正下方的书生却是岿然不动,甚至还有余力护住那几近昏厥的老汉。
霭鲲歪下头,眸光中隐有亮色:“在我族神通威压之下还行动自如,有趣。”
“阁下此时自天渊而出,有些坏了规矩了。不妨再回去稍微等些日子,待晚些时候,天道易行,再出来可好?”书生不卑不亢,语调清朗,话语间有着道不明的浩然之气,“而且您此番行为,视万灵若无物,有些太过骄横。在下还是劝您收敛行事为好。”
“等你妈个头!”书生平和的话语却是点燃了霭鲲心头的恼恨,他伸手,天赋神羽化剑入掌,指向脚底下那挺直的身影,冷声说道,“当年就是这般哄骗我们,此番竟然还来欺我,今日,我便斩了你这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为我妖族足有万年的长夜撕开黎明!”
说着,霭鲲便破风而下,剑尖直指那青衫书生。
书生却不慌不忙,不退不避。
一株株柳条不知从何而来,化作神芒闪烁的神秩锁链,硬生生挡住了霭鲲的来势。
书生回过头,笑意温和,对老汉说道:“郑哥,看来今日不能陪你吃酒了,你收拾下早些回返吧。”
“马车上我给你留了银两,省着些花,能扛过这些年的。”
怪不得书生当时花了那么长时间,原来是在车上寻足以藏物的地方。本打算晚些时候隐晦地提示,但此时情况危急,只好直接同老汉交代一下。
怕他为了逃命,把马车舍弃在路上。
“你…你是……”老汉的眼睛蓦然睁大,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的书生,“小黑崽!”
书生的身影,逐渐同几十年前那个整日抱着书的黝黑少年重合,让他一阵恍惚。
但此时书生已经没有余力管他,只是挥挥儒袖,示意他别再停留。
老汉连忙向着马车奔去,来时还没注意,曾经的老马早已精神奕奕,活力无穷。
车上的书箧自发向着书生飞去,老汉顾不得感叹神妙,连忙驾车而去。
奔远回望之际,老汉竟听到一声怒喝。声音遥远,宛若来自九霄之外,震得人神魂颠倒:
“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