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后,李闲筋疲力尽。他毫无形象地躺在李家大院的槐树下,大口大口地喘气。
三轮月亮的最大好处就是夜空中有了三盏明灯,虽远远比不上白日那种光亮,但视野还是明朗了许多。
月光洒在少年凌乱的头发上,少年捧着后脑勺透过槐枝望月。
我与明月两相望,不知哪在横平哪在天。
“明月倒是‘对影成三’了,”李闲望着天边正在升起的第三轮明月,没来由地想,“一会儿第四轮升上来,它们还可以凑一桌打打麻将。”
唰——
一阵声响吸引了李闲的注意,他直起身,毫不意外地向着院墙阴影处看去——一个红衣小姑娘手头转悠着一酒壶,肩上挎一包裹,英姿飒爽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你翻墙翻得也太熟练了吧。”李闲又躺倒在地,嘴上还咕哝着吐槽。
陈桃枝不应答,轻车熟路地绕过闲池,在凉亭坐下。手中的酒壶稳稳地放在桌上,才把肩上的包裹卸下拆开,原来是李闲带回来的杏仁糕。
杏仁糕容易掉渣,陈桃枝一手拈起糕点,一手在下面衬着,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也就在此时,陈桃枝才有些十岁少女该有的样子。天资赠予她许多礼物,但也的确残酷地抹杀了一些什么。
酒壶随陈桃枝的念头飞起,吃得有些噎到时,她便一仰头,饮上一口。
“剑仙就要饮酒。不饮酒的剑修永远做不了剑仙。”小天剑仙李醉鹤在一次畅饮时被陈桃枝询问,他狂笑着回答。
于是小小年纪的陈桃枝就跟着饮起了酒。
据说陈家清祖一脉的掌门人陈观海为此事搜了半个月镇中的酒铺,也没能揪出那个把陈桃枝带坏的酒鬼。那段日子里,李醉鹤处事相当低调,去酒铺中打酒也是避着搜索打,生怕麻烦找上门。
陈桃枝吃饮时,躺在地上望月的李闲冷不丁地开口:“李先生说大平快要亡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我父母留下的笔记也这么说。”
如果说要在陈江镇这一代小辈中选出一个最交心的人,陈桃枝毫无疑问是李闲的首选。
即便陈桃枝经常暴打他,即便陈桃枝明明比他整整小四岁。
“嗯。”陈桃枝吃食的进程一顿,答应一声。
“李先生说这是大势所趋,是朝中腐朽导致的。”李闲继续缓缓地说着,像是在给陈桃枝讲故事,“你说我们这些读书人,明明是为生灵立命才读书的,怎么入朝中做了官,就把立命之本忘了呢?”
陈桃枝没有回答,她继续小口吃糕点,小口饮酒。
李闲自顾自地说下去:“四月同天,本就承继大平将亡之兆,却还水淹万千里,倾覆那么多家庭。”
陈桃枝不说话。作为陈家最关注的后人,她的见识极广,她当然知道李闲话里的意思。
“若天上真有神灵,这是他的惩罚吗?若是的话,他的惩罚为什么不对着变节者,反而转向勤恳生活的普通人呢?”
“神灵也在欺软怕硬吗?”
“为什么母亲要说海尽会奔逃呢?那又不是活物。”
“说到这个,你知道吗,你家那个祖宗庙竟然是山灵化的,今天下午李先生领我进山时还指给我看……”
月下,李闲絮絮叨叨地说着、问着,陈桃枝边吃边饮,静静听着。
第四轮月明开始升起时,陈桃枝终于吞下了最后一口糕点,饮尽了壶中最后一滴酒。
红衣小姑娘站起身来,走出凉亭。不高的身躯如剑一般挺拔,在月下投出了四个细长的影子。
“要走了?”李闲早已住了嘴,此时见陈桃枝站起身来,才开口问道。
“嗯。”陈桃枝点点头。答应之间,步子已经迈向了来时的院墙。
真是妖孽,明明饮了一整壶酒,陈桃枝走向院墙的脚步却四平八稳。
陈桃枝在院墙前停了步子。她想了一下,还是扭过身子,对李闲说:“姚姨曾经跟我讲,世间是个很大的世间,各种意想不到的生灵在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存活着,所以要看世界、游历世界,不要拘泥于一本、两本书的描述中。当然,也不必恐惧于这样的未知。正是他们与我们一道,才共同构成这样一个美妙的世间。”
陈桃枝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不论是修道还是读书,最终的顶点没有什么差异,只是殊途同归。而那些忘记了初心的人,注定走不到顶峰。”
“我们不该看世间不好之处而心有郁结,事实上,正应你我各自努力,着宏观而聚于细微,把世间改造成一个我们想要的世间。”
说完这些话,陈桃枝深深看了眼望着月亮闷声不语的李闲,而后转身一跃而去。
“各自努力吗?”李闲一手垫着后脑勺,一手摸摸胸前化作项链的囊星,若有所思。
春日的晚风带着几分寒意吹拂过李闲的发梢,可少年对此浑不在意,只是又看起天空中的四轮明月。
这一天明月,安能照我满怀冰雪?
……
次日清晨,李闲仍是准时早起。
昨夜练剑许久,虽说常于军中训练不至于浑身酸痛,但疲乏终归是有的。
他活动活动身体,舒缓一下疲乏之感,驱散最后一抹困意。
将锅架上灶台开煮,李闲便研了点墨,掏出母亲的手迹对着临写。
清晨这点时间,李闲喜欢做些不太费脑子也不太费体力的活计,那么练字自然是首选。
锅沸腾后又煮了好一会儿,李闲才终于搁笔,桌上的净纸已写满了字。他擦一下脑门上的点点汗尖,看着终于有了母亲字迹几分神似的作品,会心一笑。
将东西收起后,李闲熄了灶台的火。锅内的白粥晶莹而粘稠,看得李闲食指大动。只见他就着咸菜,吃下了一整碗的白粥。
平淡菜肴,人间真章。
饭后,李闲看着手中的信笺思考着今日的行程。
昨天练剑前,陈桃枝已经将陈烁准假的批复给了李闲。
信中的意思大概是一般马车目前已经封禁,具体解封日期尚未可知。但由于军中此时也正缺人手,特意备车马,预备趁白日无事之时将休假的士卒召回。陈江镇的兵卒,只需辰时在降尘柱处等候即可。
守卫自是要听军中调令。李闲将涮洗过的碗筷收回偏屋,又费了阵功夫将父母的笔记之类原本在家中保存的物件一并收入囊星。看看外面愈发明亮的天色,李闲知道时间差不多了。便挎起书箧,向着降尘柱方向出发。
初生的春日暖阳洒在李闲尖头,黑黢黢的少年挎着书箧不慌不忙地走着,好似赶向学堂的读书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