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目的地——沈淼沄家。
周方沂对沈淼沄的印象最深,可能是因为这个短发女孩眉眼的神韵给人的感觉与《这个杀手不太冷》的女主相像,又或许是因为其在海选时脱离年纪的沉着冷静。
周方沂不知道什么样的家庭能培育出如此优秀的孩子。
门被打开,是沈淼沄。在家穿着一身搭配好的白灰色便服而非睡衣,一头难打理的短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没有一根乱毛。
简单打过招呼后,没有过多寒暄,她弯腰打开侧边的鞋柜取了几双拖鞋放在几人脚下。
周方沂趿上拖鞋,走进客厅,见屋内肉眼可及处只沈淼沄一人。
“小沄,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阿婆在阳台晒衣服,你们可以先坐一下,我去帮忙,马上就来。”
沈淼沄扔下这句话,就往屋里走。周方沂几人也没觉得被薄待了,自觉坐在了沙发上,静等沈淼沄和她阿婆忙完手头的活。
没一分钟,沈淼沄就被婆婆急匆匆拉到了客厅。
“哎呀,真是让客人久等了。我上年纪耳朵不中用了,孩子实心眼也不和我说一声自己跑去开门了,要不是我问一嘴都不知道家里来人了。”
婆婆说着轻推了一下沈淼沄,沈淼沄此时也后知后觉自己行为的不妥之处,诚心地和节目组道了一声歉:“对不起。”
“哪有,是我们在大中午叨扰了。婆婆和淼沄跟我们坐着聊吧。”
周方沂和翟青木起身腾位。
“淼沄现在是婆婆您在带吗?”
“淼淼从出生起就是我抱着。”
“那你们祖孙感情肯定很亲。”
“淼淼是我宝贝啊,要是别的孙子我可带不了。淼淼这孩子孝顺啊,还没我腿高就帮着干活。”
周方沂一句一句和婆婆唠家常:“淼沄是父母工作太忙了所以交给您带?”
听到这,前一秒还乐呵呵的婆婆好似想起了什么,收起笑容,推了推沈淼沄,转移话题。
“淼淼乖,我们大人聊会儿天,你在这呆着也无聊,回房间看会儿书吧。”
沈淼沄没应声,她早已不是可以随意糊弄就会相信的年纪,她能猜到接下来聊天的内容。
沈淼沄罕见地露出一丝情绪,她的眼神直直落在婆婆脸上,而后不留一声告别地走掉。
周方沂再次站起,她看出沈淼沄的不对劲,猜测是自己的问话出了问题,想拉住她道歉。
最后反而是婆婆拉住了周方沂,老人干惯了活,轻易把她按坐在回了沙发上。
“就让我和你们聊聊吧,这个话题淼淼不爱听。”
“是我问错话了。”
“你没错,一开始确实是他们忙我帮着带,但两年前就不是了。”
婆婆陷入回忆,语气也低沉不少。
“我是淼淼外婆,我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唯一的女儿就是淼淼妈妈。她妈妈打小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别的女孩学针线,她连坐也坐不住。正经的书不读,尽是找闲书看,成绩是上不去的,说起话来倒是一套一套的。你说那时候我得多愁,这该咋给她找好婆家。
打那时候我就不念着她有出人头地那天了,咋样都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我有口饭吃就少不了她的。
有天啊,我的妞儿啊,给我拿了份报纸,我拿来一看全是字母拼音,我哪看得懂啊。她说那是英文,报纸上是战争报道,国外打着战哩。
国外不太平,我们小老百姓哪管的上。她就纠正我,说这跟我们关系大着,世界上除了我们还有千千万人在战争中残喘苟活着,我们得记着。这话我听听就过去了。
哪成想,她争气地一路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学,学问读得比两个哥哥还高。我骄傲得不行,谁家姑娘比我家优秀。
对象也带回家了,就是淼淼爸爸,两人都名校毕业,他家条件还比我们家好点,认准了就要娶我女儿。我以为日子好过起来了,多好的未来啊
谁料到她放着那么好的日子不过,家不要了,淼淼也不要了,一个人跑到国外当记者了。那地方多乱啊。”
回忆到这,婆婆的声线已经颤抖到不行,在场的人没一个不是人精,所有人都能猜到“剧情”的走向了。
婆婆自顾自地讲了下去,这些话憋在心里太久,她太需要人来倾听。
“到处都是子弹炮弹在飞,她一个女孩,长那么大我没让她吃过苦,硬是熬了下来。她不疼,我这个当妈的心不会疼吗?她就去了两个月,那两个月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过的,天天守着新闻,怕看见她又怕看不见她。
吃不好了,回家我给做;穿不好了,回家我给买。只要我女儿能回家。”
婆婆不住地摇头。
“人不在了,人不在了,我怕她找不到家啊。淼淼那时候才六岁,她现在都记不得妈妈的样子了。”
从婆婆叙述的那一刻,周方沂没说一句话,故事太长太沉重,她不想打断婆婆。
“孩子他爸要接走淼淼,我答应了。送去半年,我月月给孩子打电话,有一次淼淼跟我说她想回家了。我觉着不对劲,让我大儿子载着去看,一看孩子都瘦的跟豆苗似的,我二话不说接走了。一问才知道,她奶奶嫌我淼淼是女孩,给他家断后了。
女孩,女孩就不是宝了吗?我能带她到六岁,我就能带她到十六、二十六,看她幸福的那一天。”
婆婆长长舒了一口气,周方沂递了杯水给她,她全给喝完了。
“您怨过淼淼妈妈吗?”
“怨,怎么不怨。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当女儿,她是失责的;当妈妈,她也是失责的。但她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社会,我的女儿是给人民生的。”
“淼淼是怎么想的?”
“去问问她吧,不止我需要人来倾听。”
“叩叩——”
“淼淼,我们方便进吗?”
周方沂和翟青木站在沈淼沄的房间外,马波的摄像机再次到了翟青木手中。
沈淼沄开门,第一次还齐整的短发变得乱糟糟的,衣服多了褶皱,想来是钻被窝了。
周方沂没有直入主题,她走到书桌前,看到桌上满是数学习题的草稿,她拿起来仔细端详,认出了这是奥数题。
“是要参加奥数比赛吗?”
沈淼沄盘膝坐在床上,摇头否认。
“这不是竞赛题?你这正确率很高啊。”
“我不享受比赛,我只是喜欢解题。这会让我思绪变得简单。”
“简单?不认为伤脑筋吗?”
“数学很‘简单’,是题就会有答案,不像生活。”
沈淼沄小小年纪就参悟了人生哲理,老气横秋的。
周方沂在她身旁坐下,如果她第一个孩子能健康出生,也快和沈淼沄差不多大了。
“看来数学给了你力量。”
“不是。它是安全屋。”
“安全屋?我没理解。”
“难过到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写题会让自己忘记很多。”
“什么时候会难过?”
“摔倒的时候,一个人呆在房间的时候,阿婆哭的时候,听见奶奶声音的时候,想爸爸的时候。”
“还有吗?”
“梦见妈妈的时候。”
“梦里妈妈是什么样的?”
“我看不清脸,她会抱着我,像小时候那样。”
“你现在也不大。”
“可我记不得她了。”
“怨妈妈吗?”
“不怨。她只是在热爱和爱里选择了自己的热爱,她肯定很爱我,只是爱我不是她停止寻找的枷锁。”
像沈淼沄这样的孩子注定是天赐的,她是老天给的财富。周方沂这次不再落泪,她抱住了沈淼沄,紧紧地,像梦里妈妈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