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淙坐在上首,紧挨着老夫人,他旁边的位置空着,是留给其夫人白氏的。
周府的年夜饭,与平日里不同,为显家族和睦,男女老幼同席而食。
今夜因着夫人白氏缺席,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菜都凉了,老夫人没叫开席,谁都不敢动筷。
周淙低眉垂目,他听出了老夫人话里的意思。
老夫人嘴里的‘活人’,指的不是自己,也不是指这间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而是卢志和!
卢志和的母亲周怜,是周老夫人亲生的女儿,而他——周淙,只是从二房抱过来的庶子。
要不是当年大房无嗣,大伯又骤然离世,老夫人心慈,把他抱过来抚养,他就得和二房那些庶子一样,一辈子陷在泥里。
正因如此,他读书刻苦,二十岁就考中功名,入仕为官。
入朝以后,更是唯卢相马首是瞻,他就是要告诉老夫人,她当年的选择没有错,他会成为长姐周怜最有用的靠山。
哪怕如今,自己的亲生儿子死了,他也没有在暗中给卢泰使绊子,甚至在卢志和的审讯过程中,都没有像同样失了儿子的杨海那样,处处紧逼,只是冷眼旁观。
“表兄的确还活着,”
少女也听出了老夫人话里的隐意,不忿道,“送了性命的是我的亲兄长,难道我母亲,连伤心都不能了?难道在我兄长白白送命之后,还要我母亲摆出大度的样子,强颜欢笑?”
“放肆!”老夫人怒道,“长辈说话,哪有你一个小孩子插话的道理?”
“从小你就偏心表兄,”小姑娘气急了,口不择言道,“不就是因为大姑姑是您亲生的,父亲是抱来的吗?”
“婷儿!”周淙喝道,“不许胡说!”
然而周婷根本不听,反而越说越气愤,“大家都心知肚明,有什么不能说的?这些年来,父亲哪一样不是以大姑姑为重?为了大姑姑一家,在朝中,得罪多少人?就算在家里,我和兄长哪一样不是让着表兄?让来让去,到头来,连兄长的命,都让了出去!现如今,我们肯放过表兄,但律法不肯。他犯了王法,律法要治他的罪,您拿我的母亲,出什么气?”
“反了天了!”周老夫人气得嘴唇哆嗦,冷眼盯着周淙,道,“我苦命的怜儿,若是你还在,可忍得了你的母亲,被一个小辈,出言不逊?都说生恩不及养恩,这满京城里找找,谁家当祖母的,被一个孙子辈的小丫头,指着鼻子骂?世家大族的家风在哪儿,为官做宰的官声,可还要?”
周淙听闻此言,脊背发凉,他猛然起身,抬手甩了自己女儿一巴掌,怒道,“放肆,谁叫你这么跟祖母说话的?还不给祖母道歉!”
“父亲,”少女讶异的看着周淙,她不明白,一向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父亲,为何会不辨是非,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自己?“我说错了么?明明错的不是我,你为什么打我?还要我道歉!我不!”
“打的就是你!”一个中年妇人挑帘儿进来,后面跟着两个仆妇,一个圆润丰满,一个面有饥色,“你不敬尊长,难道不该打?”
周婷是白氏亲自带大的,被母亲训斥,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再不敢闹,只捂着脸,眼睛叽里咕噜的乱转,把不服都写在脸上。
白氏并未理她,只越过众人,走到周老夫人面前,行礼道,“是儿媳管教无方,请母亲恕罪。不过,母亲您大人有大量,想必不会和一个小辈儿置气。儿媳今日的确来晚了,是儿媳的不是。但儿媳却给您带来一个故人,多年不见,想来母亲见到她,定然是欢喜的。”
白氏侧身,那个面有饥色的老妇上前一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老夫人面前。
周老夫人狐疑的看着那仆妇。仆妇仰起脸,新换的干净衣裳,也掩盖不住脸上的灰败之色,这些年来,历经的风霜,刻在了皱纹里。
周老夫人,从这张脸上,看不到任何熟悉的迹象,只是那双眼里的执着,仿佛存在了记忆深处,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老祖宗!”
见老夫人神情恍惚,老妇人声音哽咽,“您不认得老奴了?您把张妈妈给忘了,也是应该的。那些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为了保住相府的秘密,害死了小姐,硬生生把老奴折磨成这副人厌狗嫌的模样,怕的就是被您认出来,为小姐报仇呀!”
周老夫人一把钳住了老妇的手腕,“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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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送过去了?”
裴恒玉站在窗边,安明走后,他在听雪阁里,打了两套拳。
身体里的热力,终于散了,但经脉却奇迹般的被拓宽了,他能真切的感受到,经脉里那些涌动着的内力。
现在,他一拳能打死一头老虎!
“送去了,这个时辰,”双喜看着外面的天色,沉夜将息,东方即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他道,“周老夫人呀!应该已经知道,卢泰这个女婿,不仅亲手害死了周怜,甚至趁她生产昏迷之际,用小妾生的孩子,换走了周怜生下的死胎。”
当年周怜生下死胎,卢泰在小妾的央求下,换掉孩子,这件事,除了当事人,只有张妈妈知道。
周怜生子之时,身体已经虚弱,产子之后,就昏迷了,并不知道自己生下的是死胎。
但陪房张妈妈,一直在周怜身边,她亲眼看着没有气息的小少爷,又活了过来,就知道,自家小姐的孩子,被人换了。
但张妈妈怕周怜伤心,一直没说。
直到卢泰为了守住卢晴烟的秘密,害死周怜,又把她送到庄子上,张妈妈这才想起来,要到周府告状。
不过为时已晚,她已经被看管起来,再也出不了农庄了。
裴恒玉拿过帕子,擦去额间泌出的薄汗。
迈步走向窗棂,他听见了,鸟雀扑扇着翅膀,飞过来的声音。“若不是卢晴烟偷偷保下张妈妈,以卢泰的手段,她也活不到今日!”
“这就奇了,”双喜跟上裴恒玉,柔声道,“淑妃娘娘和卢志和都是小妾生的,她为何要保住主母身边的张妈妈,给自己的兄长,留下祸患?并且,此事一旦闹大,淑妃娘娘自己的身世泄露,那可是欺君之罪,她就不怕,陛下盛怒之下,治她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