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德兴馆后厨已经腾起阵阵白汽。沈昭站在天井的青砖地上，看着老师傅将醒好的面团摔在案板上，\"啪\"的一声脆响在清晨格外刺耳。
\"沈小姐，尝尝新熬的蟹油？\"系着白围裙的厨师长捧出青花小碟，金黄的油脂上浮着星星点点橘红的蟹黄。
沈昭用银匙挑了一点，蟹油的鲜香在舌尖绽开的瞬间，她突然蹙眉：\"少了一味。\"
厨师长的手猛地一颤：\"不...不可能啊，按祖传方子熬的...\"
\"绍兴花雕，要陈年塔牌的。\"沈昭将小碟放回托盘，声音轻却不容置疑，\"你们用了普通料酒。\"
后厨瞬间安静，只有蒸笼冒汽的噗噗声。几个帮厨面面相觑，老师傅的擀面杖悬在半空。厨师长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刚要解释，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林总，这边请！梅香阁已经给您备好了！\"
沈昭转身，透过雕花窗棂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被众星拱月般迎进来。那人约莫四十出头，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身后跟着三个同样西装笔挺的年轻人，每人手里都拿着厚厚的文件夹。
\"万国证券的林世昌。\"厨师长压低声音，\"最近天天来，说要收购我们。\"
沈昭唇角微扬。裴砚之的情报果然精准——万国证券自营部副总林世昌，正是327国债事件中损失最惨重的操盘手，也是调查\"神秘赢家\"最积极的人。
\"告诉梅香阁的服务员。\"沈昭从袖中抽出一方绣着兰花的帕子，轻轻擦拭指尖，\"今天的油爆虾，摆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厨师长一愣，随即会意点头。在上海滩老字号里，菜式摆盘向来暗藏玄机——寿宴的鱼要头朝东，喜宴的八宝鸭得背对门，而北斗七星...那是\"有人撑腰\"的意思。
沈昭刚走出后厨，迎面撞上了匆匆赶来的陆沉舟。他今天穿了件藏青色中山装，衬得面色愈发苍白，肋下的旧伤让他微微佝偻着腰。
\"你怎么来了？\"沈昭挑眉。
陆沉舟递过一份文件，声音压得极低：\"刚收到的。万国证券在查三个月前所有327合约的大额交易，已经摸到阿毛他们开户的营业部了。\"
沈昭扫了眼文件，指尖在某个名字上轻轻一点：\"王德海？\"
\"营业部经理，贪财好色。\"陆沉舟冷笑，\"林世昌塞了个女人给他，昨晚在和平饭店套话。\"
远处梅香阁传来杯盘轻碰的声响，沈昭将文件折好塞回陆沉舟手中：\"去告诉裴砚之，计划提前。让他午时准时到场，带上'那个东西'。\"
陆沉舟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看了沈昭一眼，转身离去。他走出德兴馆时，与一辆军用吉普擦肩而过。车窗半开，露出裴砚之线条分明的侧脸。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又各自移开，如同两柄出鞘的剑刃在黑暗中擦出的火花。
午时三刻，德兴馆迎来了一天中最热闹的时辰。梅香阁里，林世昌正用银制刀叉对付一只蟹粉狮子头，动作优雅得与中式餐馆格格不入。
\"林总好雅兴。\"门帘突然被挑起，沈昭独自站在门口，校服裙摆被穿堂风微微掀起，\"用西餐餐具吃本帮菜，像极了用K线图分析黄历——新鲜。\"
林世昌的叉子停在半空，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这位小同学是...?\"
\"沈昭，昭明资本的实际控制人。\"沈昭不请自入，在圆桌对面坐下，\"听说林总想收购德兴馆？巧了，我也是。\"
包厢里顿时剑拔弩张。林世昌身后的一个年轻人立刻上前：\"小朋友，这里不是过家家的地方...\"
\"小张！\"林世昌抬手制止，慢慢放下刀叉，\"有意思。沈...小姐是吧？你知道德兴馆估值多少吗？\"
\"地上部分值三百万，地下金库值三千万。\"沈昭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碧绿的茶汤在白瓷杯中旋转，\"不过林总感兴趣的，应该是金库里那批1947年的美钞模板吧？\"
林世昌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做了个手势，三个手下立刻退出包厢，关紧了门。
\"你到底是谁？\"他声音里的从容荡然无存。
沈昭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随身带的锦囊中取出一枚黑棋，\"嗒\"的一声按在桌面正中央：\"327国债那局，你们输得不冤。\"
林世昌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突然伸手入怀，却被沈昭下一句话钉在原地：
\"王德海收的那块百达翡丽是赝品，表盖内侧刻着'SwISS'而不是'SwISS'。\"沈昭抿了口茶，\"顺便一提，你派去陪他的那个女人，真实身份是南京军区情报处的少尉。\"
林世昌的手僵在半空，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就在这时，门帘再次被挑起，裴砚之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走廊的光线。他今天换了身便装，但腰间隐约可见的枪套轮廓让林世昌的脸色更加难看。
\"裴...裴公子？\"林世昌强作镇定，\"这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裴砚之没有理他，而是走到沈昭身边，从怀中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你要的东西。\"
沈昭打开信封，抽出半张发黄的图纸，上面隐约可见\"德兴馆地下平面图\"字样。她将图纸转向林世昌：\"1947年，黄金荣通过美军情报处弄到这套美钞模板，准备仿制后用于购买军火。后来事情败露，模板被藏在德兴馆地下，只有这张图能指明具体位置。\"
林世昌的脸色已经由白转青。他猛地站起，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裴砚之冷笑，突然从怀中掏出一盒磁带扔在桌上，\"那这段你与境外买家的通话录音，需要我送到国安局吗？\"
包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林世昌的喉结上下滚动，最终颓然坐回椅子上：\"你们...想要什么？\"
\"两件事。\"沈昭竖起两根手指，\"第一，停止对327国债赢家的调查；第二，支持昭明资本收购德兴馆。\"
林世昌的金丝眼镜滑到了鼻尖，他狼狈地推了推：\"就...就这样？\"
\"就这样。\"沈昭微笑，\"毕竟，比起贩卖国家金融安全，商业竞争实在算不得什么。\"
门外的走廊上，陆沉舟静静伫立，手中捧着一碗已经凉透的蟹粉豆腐。他本想给沈昭送来，却意外听到了整个对话。当裴砚之单膝跪地行武将礼的画面透过门缝映入眼帘时，他肋下的旧伤突然剧痛起来，仿佛前世那支穿透盔甲的箭矢再次撕裂血肉。
\"陆尚书还是这么喜欢听墙角。\"裴砚之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走廊拐角，手里把玩着那串黑曜石手珠。
陆沉舟缓缓转身，眼中的寒意几乎实质化：\"皇城司的走狗，到哪都改不了窥探的本性。\"
\"彼此彼此。\"裴砚之轻笑，\"户部的账房先生不也总是斤斤计较？\"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成冰。远处传来跑堂的吆喝声和食客的喧闹，却衬得这片角落愈发死寂。
\"她不是前世的女帝了。\"陆沉舟突然道，声音嘶哑，\"你不必再...\"
\"我知道。\"裴砚之打断他，眼神突然变得深邃，\"正因如此，这一世我终于可以...\"
\"红烧划水来喽！\"跑堂的吆喝声由远及近，打断了这场危险的对话。裴砚之迅速恢复了玩世不恭的表情，拍拍陆沉舟的肩：\"豆腐要凉了。\"
当陆沉舟端着蟹粉豆腐进入包厢时，林世昌已经离开，只剩下沈昭一人对着一盘刚上的油爆虾出神。虾子摆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最亮的那颗\"天枢\"位置，放着一枚黑棋。
\"他答应了？\"陆沉舟将豆腐放在沈昭面前。
沈昭点头，用筷子尖轻轻拨动那颗黑棋：\"明天万国会以每股35元的价格，把他们持有的8%德兴馆股份转让给我们。\"
陆沉舟皱眉：\"这么顺利？\"
\"他有把柄在我们手里。\"沈昭夹起一块蟹粉豆腐，突然话锋一转，\"这豆腐...少了一味火腿汁。\"
陆沉舟一怔：\"你怎么知道？\"
\"前世你在户部值夜时，最爱吃我差人送的蟹粉豆腐。\"沈昭的目光穿过蒸腾的热气，仿佛看向很远的地方，\"每次都要叮嘱加宣威火腿汁提鲜。\"
陆沉舟的手微微颤抖。那个雪夜，当他因清查亏空被围困在户部衙门时，确实是女帝派心腹送来的食盒救了他一命。食盒最下层，就藏着调兵的虎符。
\"陛下...\"他下意识唤出声，又急忙改口，\"沈昭，你真的相信裴砚之吗？前世他...\"
\"这一世不同。\"沈昭打断他，声音罕见地柔和下来，\"尝尝这个。\"
她夹起一只油爆虾放在陆沉舟碗里。虾子炸得恰到好处，金红的外壳上沾着几粒粗盐，像极了前世宫宴上的模样。陆沉舟沉默地剥开虾壳，鲜甜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来，突然尝到一丝咸涩——不知何时，自己的眼泪已经落进了碗里。
夕阳西下时，沈昭独自来到德兴馆后院的那排陶缸前。她数到第七个，指尖抚过缸底隐蔽的火焰纹。这口缸看似普通，实则釉下藏着机关，轻轻旋转就能打开。
\"需要帮忙吗？\"裴砚之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沈昭没有回头：\"你确定是这里？\"
\"前世我亲手封存的，怎会记错？\"裴砚之蹲下身，黑曜石手珠在暮色中泛着幽光，\"那夜你让我转移国库密档，我就藏在了皇城司最隐蔽的暗格里。\"
两人合力转动陶缸，随着\"咔嗒\"一声轻响，缸底露出一个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个锡制匣子，表面已经氧化发黑，但依然能辨认出上面刻着的龙纹。
沈昭刚要取出匣子，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裴砚之反应极快，一把将沈昭拉到身后，另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
\"是我。\"陆沉舟从暮色中走出，手里拿着一份电报，\"刚收到的消息，万国证券总部已经派人来上海，专门调查327事件。领队的是...\"
\"管金生。\"沈昭平静地接上，仿佛早已预料，\"万国证券的创始人，真正的金融大鳄。\"
陆沉舟倒吸一口冷气：\"你怎么知道？\"
沈昭与裴砚之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同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暮色渐浓，德兴馆的灯笼次第亮起，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地上，如同前世纠缠的命运。
\"因为好戏...\"沈昭轻抚锡匣上的龙纹，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