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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龙吐电藏商路,盐枭贩画隐玄机

>女帝沈知白以朱砂点龙睛,一幅《墨龙图》暗藏改道爪哇的密令。

>裴砚之在扬州盐仓查获《千里江山图》残片,私盐路线竟与官道驿站重合。

>紫宸殿上荔枝坠盘成北斗,指向走私船葬身的暗礁区。

>当裴砚之的犀角密匣拓下盐画血印,女帝指尖朱砂已圈定泉州港。

>“折了枝的荔枝,就像没密码的商船。”她丹蔻轻点舆图,“三日后,朕亲临泉州港。”

>铜鹤吐出的青烟帆船被风吹散时,贴着盐引的木箱正在暗道中疾行。

>箱底桑皮纸泛着紫光——那上面,是女帝亲手用朱砂批下的死亡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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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东,盐仓。

五更鼓声沉闷地滚过天际,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心跳。破晓前的黑暗最为浓稠,沉甸甸地压在飞翘的瓦檐上,凝结的夜露沿着冰冷的瓦片缓慢滑落,在灰蒙蒙的微光里,映出屋檐铁青色的轮廓,像一排排嶙峋的尸骨。

空气里弥漫着盐粒刺鼻的咸腥,浓得化不开,死死堵着人的口鼻。士兵们沉重的喘息、铁甲鳞片摩擦的铿锵声、还有火把油脂燃烧的噼啪爆响,在这巨大的穹顶下被扭曲、放大,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嗡鸣。

裴砚之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在堆积如山的盐垛间移动。每一次玄铁剑的劈落,都伴随着一声短促尖锐的裂帛之音。剑锋过处,粗粝的麻袋应声而裂,雪白的盐粒如受惊的玉屑,猛地迸溅开来,在摇曳的火把光芒里,闪烁着冰冷刺目的光点,簌簌洒落一地。

“第七个。”他身旁的亲卫低声报数,声音嘶哑干涩。

裴砚之恍若未闻,剑尖在盐堆里精准地一挑,拨开覆盖的盐粒,露出底下另一个同样鼓胀的麻袋。他手腕微震,剑尖再次刺入。这一次,裂开的麻袋口涌出的,并非预想中的雪白。灰扑扑的粉末倾泻而出,在火把昏黄的光线下,显出一种诡异的、毫无生气的死灰。

“大人!”亲卫惊呼,抢步上前,用刀鞘迅速扒开那灰粉。下面,赫然是压得严严实实的几块青砖。

“底单!”裴砚之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冷硬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另一名亲卫早已捧着一本厚厚的账簿疾步上前,双手高举过头顶,姿态恭谨。他粗壮的拇指,却看似不经意地、重重地按压在账簿封底一个朱红的官印边角。那官印本身平平无奇,两淮转运使的关防字样清晰可见。然而,就在拇指按压之处,印泥边缘极其细微地,显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纹——一道刻意被印泥巧妙掩盖的、细如发丝的波浪刻痕。

裴砚之眸光骤然收缩,锐利如鹰隼攫住猎物。他甚至没有低头细看,握着剑鞘的左手猛地一抡,带起一股劲风。沉重的包铜剑鞘裹挟着千钧之力,“啪”一声脆响,狠狠拍在账簿上!那本厚厚的册子如同被巨石击中,瞬间脱手飞出,精准无比地砸进旁边一个半人高的粗陶水缸里。缸里蓄着昨夜暴雨留下的浑浊雨水。

账簿在浑浊的水中猛地沉下,又挣扎着浮起。粗糙的纸页贪婪地吸饱了水,墨迹、朱砂印泥迅速晕染开来,化作一片混沌模糊的污团。就在这污浊的水面之下,被水浸透的纸页背面,一道奇异的痕迹却顽强地显现出来——淡紫色,线条纤细流畅,在晃荡的水波中渐渐清晰,勾勒出一艘三桅帆船的轮廓。那船纹虽小,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与精密。

缸底沉积的盐粒被账簿落水的冲击搅起,浑浊的水体里,盐粒折射着火把的光,竟在水面投下片片诡异游移的七彩光晕,如同鬼魅的眼眸在水下眨动。

裴砚之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佩剑的剑柄。那上面缠绕着一段来自深海的鲛绡,触手冰凉滑腻,此刻却在他指尖下传递出一种微弱却清晰的灼热感。这鲛绡是他当年在南海剿灭一股悍匪时的战利品,它有一个奇异的特性——但凡靠近海舶司特制的密件或信物,便会自发温热。这热度,此刻正透过犀角剑柄的冰凉,清晰地灼烧着他的掌心。

“封仓!”

两个字如同冰珠砸落地面,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瞬间撕裂了盐仓内沉重的死寂。士兵们如同提线木偶般闻令而动,沉重的刑部朱砂封条被迅速取出,铁链哗啦啦的碰撞声刺耳地回荡在空旷的仓廪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裴砚之却已不再看他们。他俯下身,目光锐利如刀,在散落着盐粒、灰粉和砖块的污秽地面上逡巡。终于,他的视线定在一小片半掩在泥泞中的绢帛上。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其拈起。绢帛的边缘被撕裂,沾满了黑黄色的泥污。他屈起指节,用指背最干净的部分,极其缓慢地拂去表面的污渍。一片黯淡却熟悉的青绿山水显露出来,紧接着,是几个被深褐色、已然干涸发黑的血渍重重浸染的字迹——“景安”。

残片的另一端,半座以赭石勾勒的烽火台在污迹中顽强地探出头来,孤零零地矗立在绢帛一角。

裴砚之的心猛地一沉。这残片的纹路、绢丝的质地、设色的风格……与他记忆中那幅深藏大内、标注着帝国所有官道驿站的《千里江山图》真迹,严丝合缝!这并非仅仅是名画的碎片,这上面标记的烽火台,正是图上标注官道驿站的关键枢纽!绢帛的边缘,残留着明显的焦黑色卷曲痕迹,显然是从一场仓促的大火中抢救出来的遗存。

“大人……”一直紧随其后的亲卫压低声音,凑近他耳边,气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林墨棠大人,今早……天刚亮时,持陛下手令,已出京前往泉州港了……”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得如同擂鼓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猛地撞碎了盐仓外的寂静!蹄铁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密集而清脆的爆响,疾如骤雨。一匹通体如墨、无一根杂毛的乌骓骏马,如同一道撕裂晨雾的黑色闪电,瞬间冲至盐仓大门外。马鞍一侧悬挂的铜铃,本该清脆悦耳,此刻却只发出沉重滞涩的“咚……咚……”闷响,如同丧钟,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裴砚之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出鞘,没有丝毫犹豫:“备快马!”

他迅速将那片沾染血污、边缘焦黑的残画紧紧卷起,塞进腰间一个毫不起眼的暗褐色犀角筒内。筒身在他指尖触及的瞬间,内部传出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咔哒”一声机括脆响——这是女帝沈知白特赐的密匣,画片一旦入内,匣内暗藏的精密机关便会自动启动,将画上所有图纹、血渍、焦痕拓印下来,通过某种秘不可闻的渠道,直送紫宸殿深处那方龙案暗藏的机关之内。

就在他利落地翻身上马,乌骓马长嘶一声,前蹄腾空之际,裴砚之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猛地捕捉到盐仓深处某个巨大盐垛的阴影角落。一道极其微弱的银光,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但那绝不是幻觉。

那是海舶司直属密探身上才会配备的独门暗器——银鳞镖。镖身上那细密如浪花的独特纹饰,在仓外透入的、越来越亮的晨光映照下,留下了一道转瞬即逝、却足以令人心胆俱寒的冷冽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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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东暖阁。

浓得化不开的沉水香烟雾,如同有生命的白色灵蛇,在雕梁画栋间无声地蜿蜒盘绕。垂落的水晶帘被殿外拂入的微风轻轻撩动,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空灵的叮咚声,宛如仙乐。帘影摇曳,清晰地映出殿门外三道如泥塑木雕般、长久跪伏的身影轮廓。为首的老者,须发皆白,正是当朝次辅杨廷和。他枯瘦的双手高举过头顶,捧着一份明黄色奏折,那姿态已经凝固了超过半个时辰,手臂的肌肉因极度的僵持而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沿着深刻的皱纹缓缓滑落。他身后两位身着朱紫官袍的尚书,下摆早已被汗水浸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洇开两团深色、沉重的湿痕。

暖阁深处,巨大的龙纹软榻之上,沈知白姿态慵懒地斜倚着。她似乎对殿外凝固的紧张气氛浑然未觉,纤细莹白的手指间,正拈着一枚刚从冰鉴中取出的岭南荔枝。那荔枝外壳鲜红欲滴,衬着她指尖用凤仙花汁精心染就的丹蔻,红得愈发惊心动魄。她漫不经心地用指尖在荔枝壳上掐开一道缝,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随意。

鲜红的汁液,如同滚烫的血珠,猛地迸溅出来。几滴恰好落在龙榻旁矮几上那幅墨迹未干的《墨龙图》上。朱砂晕开,迅速在宣纸上洇染开来,恰恰浸透了画中墨龙那只尚未点睛的右目。墨色的龙身,猩红的龙睛,瞬间透出一股择人而噬的狰狞暴戾之气。

“……陛下,”杨廷和苍老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试图穿透那层无形的威压,“改道爪哇……海程凭空多出二十余日……今岁苏杭生丝价已一日三涨,若再延误,恐生民变,动摇……”

“爱卿,”沈知白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如同冰珠坠玉盘,轻易截断了杨廷和后面所有关于“商利”、“民变”的陈词。她并未抬头,目光似乎专注于指尖那颗被剥开一半的荔枝,汁液顺着她修剪得极圆润的指甲缓缓淌下。“可知这荔枝,为何非得连枝摘取,才得鲜美?”

她指尖微微用力,将那连着枝叶的荔枝蒂举到眼前,迎着暖阁内明亮的烛光。那荔枝枝桠的断口处,平滑如镜,绝非寻常刀剪所能为。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断口木质纤维的纹理间,赫然可见极其细密、若隐若现的龙形暗纹!

“咳咳咳!咳咳……”一直垂首站在杨廷和侧后方的工部尚书,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几乎要将肺腑都咳出来的呛咳。他慌忙用袖子掩住口鼻,身体筛糠般抖动,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荔枝断口,瞳孔深处是无法掩饰的骇然!他认得那切口——那纹路,与三日前深夜,他亲手用特制金错刀为女帝朱批密旨封上火漆时,刀锋在火漆上留下的暗记,分毫不差!而那道密旨,此刻正以无人知晓的方式,牢牢别在泉州港某艘即将远航的宝船主桅杆顶端!

沈知白似乎全然没注意到尚书那几乎要背过气的呛咳,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她指尖轻轻一弹,那颗剥好的、莹白如玉的荔枝肉,轻盈地脱壳而出,“嗒”一声,落入旁边一个纯金打造的承露盘中。那圆润的果肉在盘底弹跳了两下,最终竟诡异地静止下来,与盘中另外几颗先前剥好的荔枝果肉一起,摆出了一个清晰无误的形状——北斗七星!

盘底并非光滑一片。金盘内壁,用极精细的阴刻手法,浅浅雕琢着蜿蜒曲折的海岸线、星罗棋布的岛屿和标注着水深的细密数字,赫然是一幅微缩的东南海域航海图。

好的,这是续写内容,聚焦展现女帝沈知白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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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鳞隐现泉州港 丹蔻轻点生死局**

扬州城外,官道蜿蜒如巨蟒,晨雾尚未散尽,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湿冷气息。裴砚之胯下的乌骓马四蹄翻飞,几乎不沾地,将扬州城抛在身后,化作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灰影。犀角筒紧贴着他的心口,那里面拓印下的烽火台残片、焦痕与血渍,仿佛一块烙铁,烫得他心神不宁。那半座烽火台,指向的正是东南官道上至关重要的“望海驿”。

前方官道拐角处,一队看似寻常的商旅马车正不紧不慢地行进。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吱呀声。然而,裴砚之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领头商人腰间悬挂的那枚羊脂玉佩。玉佩温润,在熹微晨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但吸引裴砚之的并非其材质,而是上面精雕细琢的缠枝莲纹——那莲瓣卷曲的弧度、叶脉勾连的走势,分明是海舶司御用匠人独有的“浪里藏针”刀法!寻常商贾,绝无可能拥有此物。

更可疑的是车辙。泥土官道昨夜刚被细雨浸润,车辙印本该清晰却浅显。可眼前这队马车的车辙,深得惊人,几乎陷入泥中半尺,轮轴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这哪里是运送丝绸茶叶?分明是装载着重如金铁的货物!

“拦下!”裴砚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刺破了清晨的宁静。他身后的羽林卫如同离弦之箭,玄甲黑骑化作数道黑色闪电,无声无息地包抄上去,瞬间将车队围得水泄不通。冰冷的刀锋出鞘,在薄雾中反射着慑人的寒光。

领头商人脸色骤变,强作镇定地拱手:“官爷,小的们是正经贩茶的,有路引……”他话音未落,裴砚之的马鞭已如毒蛇吐信,精准地卷向他腰间的玉佩。

玉佩入手微凉。裴砚之拇指指腹在缠枝莲纹最繁复的莲心处用力一按——那看似浑然一体的玉璧,竟发出极轻微的“咔哒”声,莲心处弹开一道细如发丝的缝隙,露出里面卷得极紧的一小片桑皮纸!纸上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楷,记录着日期、船号、货物重量以及一个触目惊心的标记——“银鳞”。

果然是海舶司内部的密报!这“银鳞”,指的正是海舶司密探专用的银鳞镖标记!私盐、官画、海舶司密探……层层迷雾之下,一条直指帝国航运心脏——泉州港的黑线,已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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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港,巨浪拍岸。

海风带着咸腥和铁锈的气息,呼啸着掠过停泊在港内的无数桅杆,发出呜呜的悲鸣。最高大的一艘福船主桅顶端,一面深蓝色的三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上绣着一只引颈长啸的银色海东青,正是海舶司主官林墨棠的座船“破浪号”。

船舱内,气氛凝重如铅。巨大的海图铺满桌面,上面用朱砂和墨笔勾勒着复杂的航线、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水文暗礁。林墨棠一身深青色海舶司官服,身姿笔挺如标枪,眉头紧锁。她手中捏着一枚小巧的铜制罗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盘面。罗盘边缘,一道细微的、与女帝荔枝断口处如出一辙的龙形暗纹,在舱内鲸油灯的光线下若隐若现。正是这道暗纹,让她在三日前就精准地接收到了紫宸殿发出的、藏于《墨龙图》闪电纹中的密令:改道爪哇。

“大人,‘飞鱼号’回报!”一名身着紧身水袍、浑身还滴着海水的探子单膝跪地,声音急促,“东南暗礁区‘鬼牙礁’附近,发现大量漂浮的碎木!看木料纹路和桐油漆色,正是三日前报失的‘锦云’、‘织霞’、‘流苏’三艘生丝船无疑!附近海域还捞到了这个!”探子双手奉上一个被海水泡得发胀、却依旧沉甸甸的锦囊。

林墨棠接过锦囊,入手冰凉沉重。解开系绳,倒出来的并非预想中的金银,而是一块块灰白色的、质地粗糙的块状物。她捻起一点在指尖搓开,浓重的咸涩味瞬间弥漫开来——是粗盐!未经提纯的私盐!锦囊内衬,赫然用紫黑色的墨汁画着一艘简略的三桅帆船,船帆上,一个歪歪扭扭的“景”字,如同狰狞的鬼脸。

“景安斋!”林墨棠眼中寒光暴射。女帝的推断被证实了!生丝船沉没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是私盐贩子为了掩盖走私路线、嫁祸给朝廷改道命令,不惜杀人沉船!那些船上,不仅有价值连城的生丝,更有数百名无辜的水手和商贾!

“传令!”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海风般的凛冽,“所有泊港商船,即刻接受海舶司巡检!查验所有货单、路引,重点排查标注‘景安斋’印信或与扬州盐引有涉的货物!封锁所有通往‘鬼牙礁’方向的航道!发现可疑船只,鸣炮示警,拒不停船者——”林墨棠的指尖重重戳在海图上那片用朱砂圈出的、代表死亡暗礁的猩红区域,“格杀勿论!”

命令如同无形的巨网,瞬间撒向整个繁忙的泉州港。尖锐的铜哨声此起彼伏,海舶司的快艇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迅疾地穿梭在庞大的商船之间。紧张的气氛如同不断绷紧的弓弦,笼罩着这片即将迎来风暴的海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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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东暖阁。

时间仿佛凝固了。杨廷和手中的奏折早已跌落在地,金砖上那团晕开的汗渍如同他此刻绝望的心境。工部尚书咳得几乎背过气去,另一位户部尚书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女帝那句“折了枝的荔枝,就像没密码的商船”,如同冰锥刺穿了他们所有的侥幸。那金盘中北斗七星指向的暗礁区,沉没的生丝船,失踪的巨额税银……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怕的结论:朝中有人,而且是位高权重之人,与私盐巨枭勾结,利用海舶司的航道和掩护,织就了一张吞噬帝国财富和人命的巨网!

沈知白终于抬起了眼眸。那目光不再慵懒,不再玩味,清澈得如同昆仑山顶万年不化的寒冰,剔透、冰冷,蕴含着洞穿一切的锐利和掌控全局的绝对意志。她缓缓坐直了身体,宽大的明黄龙袍袖口垂落,露出腕间一串色泽温润的羊脂玉持珠。她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探针,缓慢地扫过三位阁老惨无人色的脸。

“生丝价涨,恐生民变?”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死寂的空气里,如同冰雹砸落,“三位爱卿忧国忧民之心,朕,甚慰。”

她微微倾身,伸出那染着凤仙花汁、红得惊心动魄的纤纤玉指,轻轻拈起金盘中一颗莹白的荔枝果肉。果肉饱满,汁水欲滴。

“然,”她话音陡然一转,寒意骤升,“民变之源,不在丝价,而在蛀虫!”指尖微微用力,那颗象征丰饶与甜美的荔枝果肉,在她指间瞬间被碾碎!汁液迸溅,染红了她的指尖,也染红了盘底那精细的航海图,正正落在标注着“泉州港”的位置上,如同一滴滚烫的血!

“蛀虫蚀我仓廪,断我商路,更以我子民之血肉,铺其黄金道!”沈知白的声音陡然拔高,清越如龙吟,带着雷霆般的震怒和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瞬间充斥了整个暖阁!水晶帘被这无形的声浪激荡,发出急促而清脆的碰撞声。殿外侍立的宫娥太监,无不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三位阁老更是魂飞魄散,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连呼:“臣等失察!臣等万死!”

沈知白却不再看他们。她缓缓起身,明黄的龙袍随着她的动作铺展开来,如同旭日初升,光华万丈。她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清晨的风带着凉意涌入,吹拂起她鬓边几缕乌发,也吹散了殿内浓郁的沉水香。她望向东南方,那是泉州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与千山万水,落在了那片波涛诡谲的海域之上。

“失察?”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笑意,只有掌控生杀予夺的绝对自信和洞悉一切的智慧锋芒。“朕给你们机会将功补过。传朕口谕——”

她微微停顿,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那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话语。

“命刑部侍郎裴砚之,持朕龙鳞剑,总揽扬州盐案及关联私运,凡涉事官吏商贾,无论品阶勋贵,准其先斩后奏!”(*龙鳞剑:象征至高司法权,先斩后奏之权*)

“命海舶使林墨棠,即刻封锁泉州港内外三十里海域,许进不许出!所有商船货物,由海舶司会同羽林卫彻查!凡抗拒、隐匿、毁证者,以谋逆论处!”

“命……”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颤抖的三人,声音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带着致命的寒意,“杨卿、王卿(工部)、李卿(户部),即刻拟旨,着令两淮、苏杭、闽浙三地布政使,开官仓,平抑丝价,赈济因海难受损商贾船工家眷。所需钱粮,从你们三人的府库里,先挪出来垫上。若有半分差池,延误了时辰,或是短了一分一毫……”沈知白微微侧首,丹蔻指尖轻轻划过窗棂上精雕的龙纹,留下一点刺目的猩红,“朕就用你们的项上人头,来填这个窟窿。”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恩威并施,雷霆手段!

三位阁老如蒙大赦,又惊骇欲绝,连连叩首:“臣等领旨!臣等万死不敢有误!”

沈知白不再理会他们,目光重新投向东南方翻涌的云层。阳光刺破云隙,落在她如玉的侧脸上,一半沐浴在金光里,神圣威严;一半隐在窗棂的阴影中,深沉莫测。她指尖那点朱红,在阳光下如同燃烧的火焰。

“三日后,朕亲临泉州港。”她轻声自语,声音消散在风中,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看看这网里,究竟兜住了多少魑魅魍魉。”

她身后,殿角那座巨大的铜鹤香炉,炉腹中似乎有机关被无声触发。一缕比之前更加凝练、更加深沉的青烟袅袅升起,不再散乱,而是在空中顽强地、清晰地凝聚成三艘乘风破浪的巨舰轮廓,舰首昂然,直指东南!那烟舰栩栩如生,仿佛承载着女帝的无上意志,破开无形的阻碍,驶向风暴的中心。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扬州通往望海驿的官道上。

裴砚之捏着那枚藏着密信的玉佩,眼神锐利如鹰隼,锁定了领头商人眼中一闪而逝的绝望和疯狂。

泉州港外,“破浪号”上。

林墨棠手中的令旗狠狠挥下,指向港外一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海域。数艘悬挂着可疑旗帜、试图趁乱强行突破封锁线的大船,正鼓满风帆,如同扑火的飞蛾,一头撞向海舶司快艇组成的钢铁防线!炮窗已然开启,黑黢黢的炮口闪烁着死亡的寒光。

而在更深、更暗的地方,贴着盐引的木箱在隐秘的暗道中疯狂转运,箱底桑皮纸上那用朱砂批注的“死亡航线”,在搬运者慌乱急促的脚步带起的微风中,仿佛正无声地流淌着血光。

风暴,已至!女帝沈知白,正立于风暴之眼,以天下为棋盘,以人心为棋子,丹蔻轻点,落子无悔!她的魅力,不在于倾国倾城的容颜,而在于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算无遗策、杀伐决断,将帝国命运牢牢掌控于纤纤素手之间的——无上帝王心术!

## 丹砂点海图,朱笔定乾坤

泉州港的晨曦撕裂了昨夜风暴的余威,金光泼洒在残破的码头、断裂的桅杆和忙碌如蚁群的人群上。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焦木、海藻和浓烈的桐油气味扑面而来。巨大的“破浪号”如同伤痕累累却依旧威严的海兽,缓缓驶入主港,船首犁开漂浮的碎木和污物,稳稳停靠在临时加固的栈桥旁。

栈桥上,羽林卫玄甲森然,列队如林。当那道明黄的身影出现在船舷时,整个港口瞬间陷入了奇异的寂静。搬运木料的民夫停下了沉重的脚步,修补渔网的妇人忘记了梭子,连喧嚣的海浪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沈知白踏上了栈桥。她没有乘坐御辇,只是沿着被海水冲刷得湿漉漉、布满深浅裂纹的木板,一步步向前走去。海风猎猎,吹动她明黄龙袍的下摆,勾勒出挺拔而略显纤细的身形。阳光落在她素净的脸上,未施脂粉,却比任何华饰都更显威仪。那双清冽的眼眸扫过满目疮痍的港口、疲惫却目光灼灼的士兵、衣衫褴褛眼神茫然的灾民,最终定格在快步迎来的林墨棠和裴砚之身上。

“臣林墨棠(裴砚之),叩见陛下!”两人同时单膝跪地,甲胄与佩剑碰撞,发出铿锵之声。林墨棠的深青海舶司官服下摆沾着海水的盐霜和暗红的血渍,裴砚之的玄铁轻甲上则带着一路风尘和扬州城外的泥点。

沈知白虚抬了一下手:“免礼。伤亡如何?损失几何?贼首可有眉目?”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浪声,字字切中要害。

林墨棠起身,语速快而清晰:“回陛下,三艘生丝船,‘锦云’、‘织霞’、‘流苏’确认沉没于鬼牙礁,生丝尽毁,水手、商贾共计四百八十七人,仅救回重伤者二十九人。贼船狡诈,趁乱撞沉我方两艘快艇,亡七人,伤二十三人。昨夜海战,击沉可疑大船两艘,俘获一艘,船上私盐近万石!贼首…狡猾,旗舰自爆,未能生擒,但缴获的私盐麻袋上,均有‘景安斋’标记!”她双手奉上一个湿漉漉的锦囊和一块刻着“景”字的粗糙木牌。

裴砚之紧接着开口,声音沉冷如铁:“扬州盐仓亏空,私盐掺砖,坐实无疑。盐引账簿、路引、海舶司密探银鳞镖标记,皆指向泉州港景安斋及背后主使——扬州巨富,兼挂名海舶司‘勘合’(*贸易许可证*)的盐枭,景泰!其据点‘景安斋’,明为书画古董行,暗为私盐、赃物转运中枢。臣已命人星夜兼程,封锁扬州景府及所有关联商号、码头!”

沈知白接过那冰冷的锦囊和木牌,指尖在“景”字粗糙的刻痕上摩挲了一下。她没有震怒,只是那清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远方海天相接处翻滚的乌云。

“好一个‘景安’。”她轻轻吐出四个字,寒意彻骨。随即,她抬步,径直走向港口最高处那片被炮火熏黑了一半的望楼。“带路,看看朕的泉州港,被蛀虫啃噬成了何等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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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楼之上,海风更烈,视野豁然开朗。残破的码头、倾覆的船只、堆积如山的救援物资、远处海面上还在打捞残骸的小舟……如同一幅惨烈而宏大的画卷铺陈在脚下。

沈知白凭栏而立,龙袍在风中翻卷。她的身后,林墨棠、裴砚之、泉州知府张承业(一个脸色惨白、官帽都有些歪斜的中年人),以及匆匆赶来的户部、工部随行官员,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张知府,”沈知白没有回头,声音被海风送得很远,“泉州港年吞吐量几何?市舶司岁入多少?此番损失,折银多少?灾民安置,需粮几何?”

张承业腿一软,差点跪下,声音带着哭腔:“陛、陛下…泉州港乃东南第一巨港,年吞吐…近万艘大船,市舶司岁入…岁入…去岁是一百八十万两白银…此番…三船生丝乃苏杭顶级贡品,价值…恐逾五十万两!还有船资、人命、港口损毁…臣、臣惶恐,尚在核算…灾民…灾民连同水手家眷,已有近两千人涌入城外粥棚,每日耗费米粮…”

“五十万两?”沈知白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刀刮过,“仅仅三船生丝?那被蛀虫们偷运出去的私盐、夹带的私货、贪墨的税款,又当几何?!张承业,你这顶乌纱帽,连同你的脑袋,够填这窟窿的几成?!”

“陛下饶命!臣失察!臣万死!”张承业扑通跪倒,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粗糙的木板上,瞬间见了血。

沈知白看也不看他,目光投向忙碌的港口,语气却缓和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万死?死,太容易了。死了,这烂摊子谁来收拾?那些沉在海底的冤魂,谁来告慰?那些等着米下锅的孤儿寡母,谁来养活?”她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身后每一个官员的脸,“朕要的不是请罪的脑袋,是能扛事、能做事、能把泉州港、把东南商路重新撑起来的肩膀!都听明白了吗?!”

“臣等明白!”众人齐声应诺,声音在海风中竟有几分嘶哑的壮烈。

“林墨棠!”

“臣在!”

“即日起,你暂代泉州知府,总揽港口重建、海舶司缉私、灾民安置!重建图纸,三日内呈朕御览!朕要一个能抗百年风暴的泉州港!”

“臣领旨!”林墨棠抱拳,眼神锐利如刀,没有丝毫犹豫。

“裴砚之!”

“臣在!”

“景泰一案,朕许你先斩后奏之权,不是让你只抓一个盐枭!给朕深挖!扬州、泉州、乃至朝中,他的根须伸到了哪里?每一根触须,都给朕连根拔起!涉案官吏商贾,抄没家产,充入国库,用于港口重建及灾民抚恤!”

“遵旨!”裴砚之的声音斩钉截铁。

“张承业,”沈知白的目光终于落到地上瑟瑟发抖的知府身上,“你的罪,朕暂且记下。即日起,你为林墨棠副手,戴罪立功。安置灾民、调度物资、安抚商贾,若有半分差池,两罪并罚,诛九族!”

张承业如蒙大赦,又惊惧万分,连连磕头:“谢陛下隆恩!臣定当肝脑涂地!”

沈知白不再理会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大海。阳光刺破云层,在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她抬起手,丹蔻指尖指向远处正在打捞沉船残骸的小舟,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定鼎乾坤的力量:

“看到了吗?沉船虽在,大海犹存!商路即国脉!蛀虫要除,但船,更要造!路,更要通!朕要让这泉州港,比以往更繁忙!让四海之货,更快地流进来!让我大胤的丝绸、瓷器、茶叶,更快地走出去!让那些在暗礁里觊觎的魑魅魍魉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国运昌隆!”

话音落下,海风似乎都为之一滞。望楼之上,所有官员心头剧震,望着那道立于风中的明黄身影,一股混杂着敬畏、震撼和莫名热血的激流在胸中奔涌。

裴砚之看着女帝被风吹起的发丝,那纤细却仿佛能支撑天穹的背影,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林墨棠则深吸一口气,海风灌入胸腔,驱散了连日鏖战的疲惫,只剩下沸腾的斗志。

女帝的意志,如同无形的巨帆,已在所有人心中升起。

---

接下来的日子,泉州港如同被注入了一股狂暴的生命力。废墟之上,日夜喧嚣。

临时搭建的巨大工棚里,煤油灯彻夜长明。空气中弥漫着新锯开的木料清香、桐油刺鼻的气味、热粥蒸腾的米香,还有汗水和铁锈的味道。

沈知白并未高坐府衙。她青色的常服外罩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披风,穿梭在工棚、码头、粥厂之间。时而蹲下身,查看民夫手上被木刺扎出的伤口;时而站在巨大的龙骨旁,与须发皆白的老船匠争论船肋的弧度;时而在粥棚前,亲手为排队的老人舀上一勺滚烫的米粥。

“陛下…这…这如何使得!”满头银发的老匠人鲁大海,看着眼前指着图纸、蹙眉询问的女帝,局促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造了一辈子船,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海舶司的巡检,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与天子论道?

“鲁师傅,不必拘礼。”沈知白语气平和,指尖点在图纸上,“你方才说,若要抗住鬼牙礁那样的乱流,船底需加厚三寸龙骨?但如此一来,吃水过深,进港岂不更加困难?市舶司报来,南洋新罗等地港口,水深亦有不足。”

鲁大海定了定神,浑浊的老眼迸发出专业的光芒:“陛下明鉴!老朽之意,并非全船龙骨皆厚三寸!只在船首及两侧水线以下关键处,用双层‘铁力木’(*坚硬如铁的名贵木材*)交错榫卯加固,形如鱼鳞覆甲!如此,既增抗撞之力,又不至吃水过深!只是这铁力木…”

“铁力木,朕来想办法。”沈知白打断他,没有丝毫迟疑,“林墨棠,记下!传旨闽、广、琼三地布政使,征调库藏铁力木,若有不足,着其速与南洋藩属交涉,不惜重金,优先购运!半月之内,朕要看到第一批木材运抵泉州!”

“是!”林墨棠飞快地在随身携带的硬皮簿上记录,字迹刚劲有力。

“还有,”沈知白转向一旁紧张侍立的工部随员,“港口新堤防的图纸,朕看了。引水渠设计尚可,但泄洪口太小。泉州夏秋多台风暴雨,一旦海水倒灌,引水渠反成祸患。按鲁师傅说的‘鱼鳞甲’思路,在关键泄洪口处,加设双层闸门,外层铁栅拦阻巨木杂物,内层精铁闸板可控开合度。图纸,今晚改好呈朕!”

工部员外郎额头冒汗,连连称是,心中却是震撼无比。女帝于工程水利一道,竟也如此精通!

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旁边传来。工部尚书王珩,这位年近花甲的老臣,自那日紫宸殿咳血后,一直抱病随驾,此刻脸色蜡黄,扶着木柱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

沈知白眉头微蹙,走了过去。众人慌忙让开一条路。

“王卿。”她声音不高。

王珩吓得一激灵,强忍着咳嗽,就要下跪:“老臣…老臣失仪…”

沈知白却伸手虚扶了一下,阻止了他的动作。她从随侍太监捧着的锦盒中,取出一个温润的白玉小瓶,倒出两粒散发着清苦药香的褐色丹丸。

“这是太医院配的‘定喘丸’,用川贝、蛤蚧为主料,辅以南海珍珠粉定惊安神。每日早晚各一丸,温水送服。”她将药丸递到王珩颤抖的手中,语气平静无波,“港口重建,工部担子最重。朕要你活着,把差事办完、办好。若再强撑病体,延误工期,朕唯你是问。”

王珩捧着那两粒小小的药丸,感受着玉瓶残留的、属于帝王的微温,又听着那看似严厉实则关切的话语,老眼瞬间模糊了。一股滚烫的热流哽在喉头,比那定喘丸的苦味更甚,却也带着一种奇异的熨帖。他深深一躬,声音哽咽:“老臣…叩谢陛下天恩!定当竭尽残躯,不负圣望!”

这一幕,无声地落入周围无数官员、匠人、民夫的眼中。威严与体恤,雷霆手段与丝丝入扣的关怀,在女帝身上融合得如此自然。一种名为“士为知己者死”的激荡情怀,在许多人胸中悄然滋生。

裴砚之站在稍远的阴影里,看着女帝亲手递药的侧影,看着她被海风吹拂的鬓角碎发,眼神幽深。他默默解下腰间的水囊,递给身旁一个嘴唇干裂、正费力搬运木料的少年民夫。少年惶恐地接过,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感激地看着这位冷面的大人,却只得到一个微微颔首的回应。

重建的号角,伴随着人性的微光,在废墟之上嘹亮地吹响。

---

泉州府衙临时充作的行宫内,灯火通明。巨大的泉州港及周边海域沙盘占据了大厅中央,上面插满了代表商船、战船、暗礁、航线的各色小旗。

一场决定东南经济命脉走向的御前会议,气氛凝重。户部尚书李晏,这位精瘦的老头,正对着算盘噼啪作响,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他面前摊开的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触目惊心:港口重建预算、灾民安置费用、抚恤银、新船营造、铁力木采购…每一项都是天文数字。

“陛下,”李晏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即便抄没景泰等一干人等的家产,所得银钱填补此次直接损失尚可勉强支撑,但后续重建所需浩大,国库…国库实在捉襟见肘啊!去岁北境军饷、河工、还有…”他瞥了一眼旁边脸色依旧不太好的工部尚书王珩,“王尚书那边的几项大工,早已寅吃卯粮…东南赋税,尤其是市舶之利,本是开源重地,如今泉州港瘫痪,商路受阻,无异于雪上加霜!”

厅内一片沉寂。沉重的现实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沈知白端坐主位,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她面前也摊着几份奏报,目光沉静如水。

“开源节流,老生常谈。”她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节流,朝廷用度,除军饷、河工、赈灾及必要官俸,其余一概削减三成!包括朕的内帑用度!自即日起,宫中用度减半,妃嫔胭脂水粉、各监司采买、节庆宴席,能省则省!传旨各藩王、勋贵,体恤国难,捐输助饷!着御史台严查各地奢靡之风,凡逾制者,严惩不贷!”

她的话语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厅内众人,尤其是几位宗室代表和负责宫廷采买的太监总管,脸色顿时变得精彩纷呈,却又不敢有丝毫异议。

“至于开源…”沈知白话锋一转,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裴砚之,“裴卿,扬州盐案,可清点完毕?所获几何?后续盐政,有何良策?”

裴砚之起身,玄衣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回陛下。扬州盐仓亏空案已基本厘清,抄没景泰及涉案盐商、官吏家产,计现银一百二十万两,田宅商铺折价约八十万两,珠宝古玩尚在估价。然此皆一时之利。盐政积弊,根源在于引岸(*指定销售区域*)僵化,官盐质劣价高,私盐遂有暴利可图。臣斗胆建言:其一,废除陈年引岸,改行‘票盐法’(*商人凭票纳税后自由运销*),引入商贾竞争,优胜劣汰;其二,于扬州、杭州、泉州三地设大型官办盐场,采用新法晒盐、提纯,降低成本,保证官盐质优价平;其三,严控盐引发放,引入海舶司密探体系监管盐运,凡私盐,一经查获,货没官,人重惩!如此,方可斩断私盐暴利之源!”

他的建议条理清晰,直指要害,带着一股锐利的改革锋芒。

“票盐法?官办盐场?”户部尚书李晏捻着胡须,眼中精光闪烁,“裴侍郎此法…大胆!然,触动利益太大,恐阻力重重啊!尤其那些世代把持盐引的…”

“阻力?”沈知白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景泰的尸首还挂在扬州城门上!谁想做下一个,尽管来试朕的刀锋利否!”她目光转向林墨棠,“林卿,海舶司乃开源之重器。商路受阻,除却贼寇,可还有其他梗阻?如何重振?”

林墨棠早已按捺不住,闻言立刻上前一步,展开一幅巨大的南洋海图:“陛下!商路梗阻,海匪为祸其一,其二便是各国关卡林立、税赋繁苛、验货拖沓!我大胤商船,往往一船货物,沿途所缴杂税竟高达货值三成!耗时更久!臣以为,当效仿汉唐‘丝绸之路’旧例,行‘海上茶马互市’!”

她手指点向图上几处关键港口:“陛下可遣使持国书,与南洋诸藩属国(*如占城、暹罗、满剌加等*)重订商约!其一,约定双方商船在对方主要港口,仅需缴纳一次‘市舶正税’,取消一切巧立名目的‘船头税’、‘泊港费’、‘验货银’!其二,设立‘官牙行’,由海舶司主导,为双方商人提供公平估价、居中担保、快速通关之便,收取少量佣金,杜绝地方胥吏盘剥!其三,开辟‘特许航线’,对运载我大胤急需之货物(如南洋香料、优质木材、铜料、战马)或购买我大宗货物(如丝绸、瓷器、茶叶)之番商,给予优先通关、税额减免之利!如此,商路必通,货流必畅,市舶之利,方可源源不绝!”

她的声音清越激昂,描绘的蓝图令人神往。海图上的港口仿佛被点亮,一条条无形的黄金航线在众人眼前铺开。

“好!好一个‘海上茶马互市’!”沈知白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激赏的光芒,“李晏、王珩,你二人与林墨棠会同户部、工部、礼部有司,十日内,拿出具体章程,厘定税则、航线、官牙行规制!所需使节、通译,由礼部速办!朕要看到国书,尽快发出!”

“臣等遵旨!”李晏、王珩、林墨棠齐声应道,脸上都带着振奋之色。

“陛下圣明!”一直旁听的泉州本地几位大商贾代表,此刻激动得离席叩首,“若能如此,实乃我等行商之人的再生之德啊!海路一通,成本大减,货物周转加快,利润…不不,是朝廷的市舶税,必将翻倍增长!”

沈知白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沙盘上代表繁荣的旗帜,最终落在那片猩红标记的“鬼牙礁”区域,眼神陡然转厉:

“商路要通,蛀虫要除,海匪,更要剿!”她看向裴砚之和林墨棠,“裴卿,盐政改革由你主理,务必雷厉风行!林卿,海舶司扩编!朕许你招募沿海骁勇渔民、熟悉水道之健儿,组建‘靖海营’,配发新式火铳、快船!以泉州、明州(宁波)、广州为基地,给朕扫清东南海疆!凡有敢劫掠我大胤商船者,无论哪国海匪,杀无赦!取其首级,悬于桅杆,以儆效尤!”

“臣(末将)领旨!”裴砚之和林墨棠同时抱拳,眼中燃起熊熊战意。厅内气氛瞬间被推向一个铁血而激昂的高潮。开源节流、改革盐政、重订商约、组建新军…女帝的蓝图,清晰而宏大,带着破而后立的决绝与开创盛世的雄心。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一名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羽林卫校尉踉跄冲入,扑倒在地,嘶声喊道:

“报——!裴大人!林大人!扬州急报!盐枭景泰…景泰余党纠结亡命,趁夜突袭望海驿!驿站…驿站被焚!押送赃银及重要账册的兄弟…死伤惨重!账册…账册被劫走了!”

“什么?!”裴砚之霍然起身,脸色瞬间冰寒如铁。林墨棠也握紧了腰刀。厅内刚刚升腾的热烈气氛,骤然凝固。

沈知白端坐不动,唯有搭在扶手上的指尖,那一点丹蔻红得刺眼。她缓缓抬起眼帘,眸底深处,风暴正在凝聚。

“看来,”她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玉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这网里的鱼,还有力气蹦跶。裴砚之。”

“臣在!”

“朕给你三天。三天之内,账册追回,逆党尽诛。朕要看到他们的头,挂在扬州城门,与景泰作伴!”

“遵旨!”裴砚之的声音带着凛冽的杀意,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玄色披风在身后卷起一阵寒风。

沈知白的目光重新落回巨大的沙盘上,手指轻轻点在了那条新规划的、通往南洋的黄金航线上。破坏与重建,阴谋与阳谋,杀戮与繁荣…这条路上,注定不会平坦。但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继续议。”她淡淡开口,仿佛刚才的插曲不过是一粒微尘,“靖海营的军费,就从新定的市舶税里出。李晏,算清楚,一个铜板也不能少。”风暴并未停息,女帝的棋局,仍在惊涛骇浪中,步步为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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