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跃上大理石基座,左腿屈膝踩踏欧里庇得斯的肩部,右臂高举酒杯的姿态刻意模仿米开朗基罗《大卫》投石动作——但肌肉线条因纵欲松弛,衬衫下隐约露出束腰的痕迹。王月生后来知道此人为了维持“超人”形象,每日勒紧三小时,不禁感慨一个明明可以靠才华吃饭的人,却偏偏那么在意自己的外表。问题是,你的容貌底子也太差了些。而且,你此刻的poSE也太刻意了些。
可能是邓南遮感觉自己此刻的造型已经被在场的人体会到了其中蕴含的深意,他随后左手抓住胸像额头,右手以苦艾酒杯底狠击其太阳穴。雕像从颈部断裂,头颅坠地时,镜面反射将碎片幻化成“千个飞散的古典幽灵”。随后高呼,“博物馆是艺术的坟墓!真正的杰作只能在革命的灰烬中诞生!”
显然,这个情节设计里的出场人物不止邓南遮一位。只见旁边的青年一跃而起,踩踏碎片高呼:“速度才是新宗教!让机车汽笛成为我们的安魂曲!”。只见此人瘦削如钢片切割的脸型,颧骨尖锐似蒸汽机车活塞杆,皮肤因过度饮用咖啡和熬夜写作泛着病态的青白,却刻意用巴黎进口的淡紫色粉底修饰。眉毛剃成两道闪电符号,眼窝涂炭黑色眼影,瞳孔因亢奋而持续扩张。下巴蓄一撮山羊胡,用蜂蜡塑形成螺旋桨叶片状,说话时胡尖如失控的陀螺般颤动。站立时重心前倾,脊椎弯成一张拉满的弓,手指神经质地敲打大腿外侧,长裤膝盖处磨出了破洞。右手戴赛车手般的露指皮革手套,无名指套铜质齿轮戒指。左手小指指甲留长两英寸,涂普鲁士蓝漆。外套米兰裁缝仿巴黎机车工制服改制的黑色双排扣短夹克,纽扣替换为微型轴承滚珠,衣领内缝入锡箔片以反射灯光。衬衫是高领白色亚麻衫,领口别一枚镀铬别针,针头雕刻“VELocItà”(速度)字样,领带印满抽象齿轮图案。下身着猩红色马裤配及膝黑皮靴,靴跟钉马蹄铁,踏地时火星四溅。
踩踏碎片的动作如弹簧刀出鞘,夹克下摆扬起露出腰间的铜质怀表链——其实是改装过的自行车链条,末端拴着半块被砸碎的教堂彩玻璃。双臂呈45度角劈砍空气,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的刺青——左腕“pARoLE IN LIbERtà”(自由语词),右腕“moRtE ALLA LUNA”(杀死月亮),墨迹未干。后来得知是此人在沙龙前夜自刺,用印度墨水混硝石粉,确保红肿发炎以彰显“疼痛美学”。浑身散发着混合法国苦艾酒、机油(故意泼洒在袖口以表“工业虔诚”)及廉价发胶的刺鼻味道,靴跟敲击大理石地板的频率刻意模仿火车车轮节奏。右耳佩戴单只钨钢耳钉,打磨成螺旋桨形状。瞳孔聚焦点永远落在人群后方三米处,仿佛在凝视尚未诞生的20世纪。
此人就是菲利波·托马索·马里内蒂(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意大利诗人、艺术家、未来主义运动创始人,被誉为“现代性的狂躁先知”。他的一生是艺术革命与政治激进的矛盾综合体,其主张深刻影响了20世纪先锋艺术、法西斯意识形态乃至当代流行文化。生于埃及亚历山大港的意大利富商家庭,父亲为律师,母亲为诗人。通晓法语、阿拉伯语与意大利语,自幼浸泡在多元文化冲突中。此时正在巴黎索邦大学攻读文学与法律,沉迷象征主义诗歌。去年遭遇了车祸,声称“从血肉与钢铁的撞击中领悟了未来主义真谛”。今年1月在威尼斯与邓南遮密会,讨论“用机器美学取代文艺复兴遗产”。
在座的众人却丝毫没有惊诧的表情,不知道是这些人已习惯了源自古罗马的戏剧与表演,还是这个年代大家都喜欢用类似的手法表现特立独行的精神。而女伯爵也没有任何不满,反而充满哲理般地冷笑道,“欧里庇得斯的头颅,终于比他的悲剧更破碎了。”
在场的社会主义画家朱塞佩·佩利扎·达沃尔佩多(Giuseppe pellizza da Volpedo)迅速素描现场,将邓南遮画成“撕咬雕像的豺狼”。而歌剧赞助人克拉拉·冯·埃斯特拾起一片雕像右耳碎片,次日镶成项链坠子,称其为“倾听新时代的器官”。至于马里内蒂靴底沾满的石膏粉尘,成为后来他的着作《未来主义宣言》手稿上的第一抹“反叛之白”,更在《未来主义宣言》第7条写下:“我们要摧毁一切博物馆、图书馆,正如邓南遮击碎那虚伪的石膏神像!”。
当第二天,王月生在《晚邮报》上的头版报道:“诗人以酒杯弑神!”中看到邓南遮向记者透露:“那杯苦艾酒混合了我的血与情人的泪水——这才是真正的圣餐”。而事实上,杯中液体只是茴香酒兑石榴汁,此时王月生哪里还不明白,整个沙龙就是一场演出。至于演出的余韵,则是两年后雕像残骸被神秘买家以三倍于原价收购,碎片艺术成为米兰收藏圈新癖好,间接催生了20世纪拼贴美学。
连雕像残骸都被刻意保存,王月生就明白了为什么后世有人认为女伯爵事先已知晓邓南遮计划,默许此暴力行为以抬高沙龙的“先锋性”声誉。旧贵族一面依赖古典符号维系权威,一面渴望通过资助前卫艺术重塑现代性权威。雕像的毁灭成为双方心照不宣的“献祭仪式”。
此时沙龙上的王月生感觉自己正在看一场live show,一场由代表旧势力的贵族、自以为引导社会前进方向的狂热的哲学家和代表新势力的工业家共同参与的演出。但是,尽管他刻意低调,还是有人找上了他。好在不是那种挑衅,而是在宾客们的自由茶话时间偷偷找上了他。
“维托里奥·布雷达(Vittorio breda),埃内斯托·布雷达(Ernesto breda)先生的公子”,作为半个女主人的贝亚特丽切显然是被身边这位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委托,热情地向王月生做着引荐。王月生也可以理解,毕竟虽然半殖民地的中国和中国人现在世界上的地位很低,但中国人的钱却跟别人的钱一样值钱,正如全殖民地的印度大亨仍然在宗主国伦敦的投资市场上受到追捧。显然,自己投资米兰企业的信息已在这个圈层传播开来。
看着贝亚特丽切介绍这位小伙子时尊敬的表情,联想到倍耐力兄弟现在还没有资格受邀参加沙龙,再听到家族是给铁路系统做供应商的,王月生敏锐地意识到此人家世应该不简单。立即不顾自己比对方大近10岁的样子,热情地与其交谈起来。小伙子显然平时没少被人恭维,家教也不错,应对得很是得体。简单几句话,便让王月生了解到其公司Società Italiana Ernesto breda(意大利埃内斯托·布雷达公司)1886年创立后,早期业务是为北方农业区提供收割机、拖拉机等设备,但重要性逐渐被铁路业务超越。自1890年代起,公司已成为意大利铁路的主要供应商,生产蒸汽机车、货运车厢及轨道部件。占据意大利铁路设备市场约30%份额,主要竞争对手为德国克虏伯和本国新兴企业。政府订单占营收的70%以上。有米兰总部与布雷西亚分厂,员工规模近千人。米兰与布雷西亚工厂的土地、厂房及设备价值约500–700万里拉(按1899年汇率,1里拉≈0.8克黄金),铁路设备专利与设计图纸估值约100–200万里拉,政府未结订单的预付款、库存原材料及成品价值约300–400万里拉,银行信贷额度约200万里拉(主要来自意大利商业银行)。
王月生一听,这个家族公司实力不俗啊。而且现金流和业务都很稳定,不像是要自己投资的样子。既然对方不肯直接说出结识的目的,却把自家的财务情况说得如此清楚,王月生就着重讲述了一下自己在科技领域的“建树”。显然对方关注的就是这一方面。王月生讲完后,布雷达小伙子沉吟了一下,问道,“不知道王先生如果在我们家族的情况下,会认为下一步业务的突破点应选在哪里呢?”
王月生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随口问了下在意大利铁路设备市场上的其他几家对手的实力和背景,明白了30%的市场份额可能就是布雷达家族的能力极限了。他们需要寻找新的利润增长点。突然觉得布雷达这个名字似乎哪里听到过。作为后世军迷的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如果把意大利和布雷达这两个词结合在一起的话,那么后世一战二战时的布雷达战斗机和布雷达机枪,有可能就是这家的产品。不管是否确实是眼前这家的后续产业,但显然,意大利今后的军工需求足够养活一家这样的厂子。但现在没想好自己能从对方得到什么好处,要不要把这个信息白送给他们?
思想斗争了约半秒钟时间,王月生决定,白送。反正如果眼前这个做铁路设备的布雷达真的是后世的那个做军工的布雷达,那么说明有没有自己的意见,对方都会开拓这个市场,并且取得成功。其实自己就是拿人家自身的成功经验卖好给人家自己。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慷慨的最大境界是慷他人之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