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焦糊味混杂着浓郁的血腥,在死寂的小院里弥漫开来,刺得人鼻腔生疼。那道近在咫尺的焦黑深坑边缘,泥土还在滋滋作响,蒸腾起带着毁灭气息的淡紫色烟气,无声地嘲笑着凡俗生命的脆弱。天道的意志,冰冷、漠然,如同悬顶之刃,方才那一丝擦肩而过的死亡惊悸,此刻才在萧遥的四肢百骸里彻底炸开,带来一阵剧烈的麻痹和后怕。
他瞳孔骤然收缩又缓缓放大,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怀中的欺天石滚烫得如同烙铁,核心处那道细微的裂痕仿佛又在无声地蔓延、嘶叫,每一次动用力量维持这脆弱的屏蔽,都是在加速它的崩毁。残余的敌人们,那些侥幸未被战红缨砸碎骨头、未被凌清雪斩断神魂联系的杀手,此刻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癞皮狗,瘫软在地,眼神里只剩下面对不可理解天威的极致恐惧。那道凭空劈落、毫无征兆的紫电,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碾碎了他们仅存的凶性。
“想逃?”战红缨的暴喝如同平地炸雷,震得空气嗡嗡作响。她一步踏出,脚下青石寸寸龟裂,高大的身影带着排山倒海般的压迫感,蒲扇般的大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一个正欲掐诀御风的黑衣修士的脚踝。那修士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沛然巨力传来,整个人如同被掷出的破麻袋,狠狠砸向地面!
“轰——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那修士连哼都没哼一声,身体诡异地扭曲着,口中鲜血混杂着内脏碎片狂喷而出,当场昏死过去,气息瞬间萎靡到了极点。
几乎在同时,凌清雪清冷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极致的疲惫。葬神渊道基受损的根源在强行催动心剑雏形后剧烈反噬,识海如同被无数细针攒刺。她强忍着神魂撕裂般的剧痛,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数缕比发丝更细、完全无形无质的意念寒芒,无声无息地刺入另外几个正欲四散奔逃的敌人眉心深处。
“呃…嗬…”
几声短促怪异、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嘶鸣戛然而止。那几人狂奔的动作瞬间僵直,眼神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烛火,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茫然。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淌下,身体软软地扑倒在地,只剩下无意识的轻微抽搐——心剑无形,斩断的是维系意识的根本,神魂的根髓已被斩伤。
战红缨的动作更快,更暴烈。铁拳如雨,带起沉闷的风啸,精准地轰击在剩下几个杀手的关节、气海等要害之处。骨骼碎裂的闷响如同爆豆,伴随着痛苦的闷哼,最后几个站着的敌人也如同被砍倒的麦秆,颓然倒地,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
小院彻底沦为修罗场。断壁残垣间,碎裂的兵刃反射着冰冷的月光,翻倒的石磨旁是粘稠的血泊,焦黑的深坑蒸腾着毁灭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硝烟、血腥混合的死亡怪味。十几具或昏死或抽搐或呆滞的躯体横陈,构成一幅残酷而诡异的画卷。
萧遥急促地喘息了几口,强行将体内因欺天石反噬而剧烈震荡的力量压下。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全场,确认再无威胁。最后,他的视线死死钉在那道触目惊心的焦黑深坑上,边缘的泥土还泛着暗红的炽热。天道那冰冷刺骨的“注视感”,并未因一击落空而消散,反而如同附骨之蛆,更清晰地烙印在灵觉深处,是无声的终极通牒。
“清雪?”萧遥身形一晃已至凌清雪身侧,伸手虚扶住她微微摇晃的肩头。入手处,隔着单薄的衣衫,能感受到她身体因剧痛而难以抑制的轻颤。
凌清雪脸色苍白如雪,几近透明。她抿紧毫无血色的唇,抬手用袖角极快地拭去唇角再次溢出的一缕殷红,声音清冷依旧,却带着无法掩饰的虚弱气声:“无碍。旧创反噬,调息即可。这些人……”她目光投向地上那些神魂破碎的躯体,意思不言而喻。
“放心,命还在。”战红缨一脚将一个昏死的家伙踢到墙角堆叠起来,如同在清理碍眼的垃圾,眼神锐利如刀刮过全场,“不过骨头碎得差不多了,没个一年半载别想下地。萧遥,怎么整?留着也是祸害,不如全埋了干净!”她眼中凶光毕露,杀意未消。
萧遥眼神幽深,缓缓摇头。他走到一个被心剑所伤、眼神空洞流涎、如同痴傻的修士面前蹲下。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并未触碰对方肌肤,而是在其眉心寸许之上悬停。一缕极其微弱、却仿佛能穿透一切有形无形屏障、直接勾连神魂本源的奇异波动,如同活物般萦绕在他指尖。
“看着我。”萧遥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奇诡的韵律,不再是传入耳中,而是如同冰冷的钢针,直接钉入对方那混乱破碎的识海深处。
“嗬…嗬嗬!”那修士空洞的眼珠猛地凸起,布满血丝,脸上肌肉疯狂扭曲,仿佛正承受着世间最残酷的刑罚,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吼,涎水混合着白沫不受控制地涌出。
“谁派你们来的?”萧遥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继续叩击着对方摇摇欲坠的精神壁垒,“影阁的尾巴?还是……弑遥联盟里那些阴魂不散的蛆虫?”
“不…不是影阁…”修士的意志在搜魂秘术下彻底崩溃,断断续续地挤出字句,口水淋漓,“是…是‘绝刀门’…门主…收了…收了弑神联盟…的…血晶…还有…‘千面叟’…的…鬼面令…”
“‘千面叟’?”萧遥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这个名字他记得,是弑遥联盟核心圈子里一条极其擅长伪装潜伏、滑溜无比的老泥鳅。
“他在哪?”萧遥指尖波动加剧,强行攫取对方识海深处残存的记忆碎片。
“不…不知…令…令到…人…人到…单线…”修士的意识彻底涣散,语无伦次。
破碎的画面在萧遥强大的神念下被强行剥离、拼凑:模糊的密室交接,一块刻着狰狞鬼面的特殊黑色令牌的细节,绝刀门在附近一处荒废山神庙的临时聚集点……零散却关键的信息被提取出来。那修士身体剧烈痉挛,如同离水的鱼,最终眼球翻白,彻底瘫软下去,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神魂已遭受不可逆转的重创。
“绝刀门…千面叟…”萧遥缓缓站直身体,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看来那些残渣还没死透,影阁和血河老祖的鹬蚌相争刚歇,他们就迫不及待跳出来做那得利的渔翁了。千面叟这老鬼…藏得够深,也够毒。”他望向远处沉沉的黑暗山林,仿佛能穿透夜幕,看到那隐藏在深处的毒蛇。
“管他什么叟!敢伸爪子,老娘连他祖坟一起扬了!”战红缨捏得拳头咔吧爆响,眼中战意如火。
凌清雪则侧耳倾听,清冷的眸光投向院外:“瞒不住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判断。
确实。方才的厮杀怒吼、兵刃交击的金铁铮鸣,尤其是最后那道撕裂夜幕、震慑心魄的紫色雷霆,早已将青石村死水般的宁静彻底打破。此刻,远处村中点点灯火如同被惊起的萤火虫,迅速连成一片,惊恐的议论声、妇孺的哭喊声、杂乱的犬吠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惶惶不安的声浪。影影绰绰的人影,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正带着巨大的恐惧,朝着村尾这如同魔窟般的小院聚拢而来。
“萧先生!萧先生!您没事吧?”
“老天爷开眼啊!刚才那是什么雷?劈死人了没?”
“血!好重的血腥味!天杀的,出人命了!”
老村长佝偻着背,拄着拐杖,被几个胆大的青壮搀扶着走在最前头,枯树皮般的老脸上写满了惊惶和难以置信的担忧。当他们借着火把跳跃的光芒,彻底看清小院门口的景象时,所有声音瞬间消失了,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
倒塌的土墙,碎裂的门板,坑洼如同被犁过的院子,弥漫的硝烟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黑衣人,如同被丢弃的破布偶,无声诉说着方才的惨烈。而站在狼藉中央的三人,萧遥肩头衣衫的焦痕,凌清雪苍白的脸,战红缨身上未散尽的煞气……这一切,对于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最大纷争不过是邻里口角的淳朴山民而言,冲击力无异于天崩地裂。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们淹没,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萧…萧先生…这…这是…”老村长嘴唇哆嗦着,指着地上那些黑衣人,浑浊的老眼惊惧地在萧遥三人身上来回扫视,语不成句。
萧遥心中那声无声的叹息终于落定。这短暂偷得的、浸染着凡俗烟火气的宁静时光,终究是被彻底撕碎了。他上前几步,走到老村长面前,脸上带着深重的疲惫和无法作伪的歉意,拱手,深深一揖到底,姿态低到了尘埃里:“村长,各位乡亲父老,今夜惊扰大家安眠,萧某……罪该万死。”
“这…这些人是…”一个后生壮着胆子,指着地上呻吟或昏迷的黑衣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江湖恩怨,寻仇索命。”萧遥的声音平静,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头,“我兄妹三人漂泊至此,本欲寻一僻静角落了此残生,奈何仇深似海,如影随形,避无可避。今夜之事,实非我等所愿,却连累乡亲受此惊吓,萧某……百死难赎其咎。”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惊魂未定、写满恐惧的脸,语气沉重如铅块:“此地,已非安身之所。我等若继续滞留,今日之祸,不过只是开端。那些凶徒,行事狠绝,视人命如草芥。为免青石村再遭池鱼之殃,为免诸位相亲父老因我等而遭不测……我们,必须即刻离开。”
“离…离开?”老村长浑身一颤,下意识看向气息微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凌清雪(他眼中的“病弱妹妹”凌雪),又看向煞气未消、如同山岳般的战红缨,“萧先生!这…这数九寒天,冰天雪地的,你们能去哪?凌姑娘的身子骨…受得住吗?使不得啊!”
凌清雪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沉默不语。战红缨抱着手臂,目光如电,警惕地扫视着院外山林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只。
“天下之大,总有能立身立锥之处。”萧遥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留在此地,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亦是陷青石村于万劫不复。村长,我等走后,烦请您老带人,将这些贼子拖去后山深涧,寻个隐秘处处理干净,切莫声张,更勿探究其来历,以免引火烧身。”他指了指墙角堆叠如山的黑衣人尸体。
接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几乎要坠破袋口的粗布钱袋,以及几张写满蝇头小楷、墨迹尚新的纸张,双手郑重地捧到老村长颤抖的手中。
“这点微末金银,算是我们叨扰多时的一点心意,也是给乡亲们压惊的些许补偿。另外,这几张方子,是我闲暇时琢磨出来的,专治乡间常见的风寒骨痛、跌打损伤,药材大多山野可寻,用法剂量我都详细写明。乡亲们若有需要,可按方抓药,或能解些小痛小疾。”
老村长枯瘦如柴的手捧着那沉甸甸的钱袋和带着墨香的药方,只觉得重逾千斤,心里更是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他想起萧遥用几根银针就缓解了自己折磨多年的老寒腿,想起他随手配的草药就让村口二娃的高热一夜退去,想起“凌雪”姑娘虽清冷少言,却会耐心地教村中小丫认字读书……桩桩件件,都是实实在在的恩惠。可如今,恩人却因为这滔天的仇怨,不得不离开这好不容易寻到的、能喘口气的方寸之地。
“萧先生…”老村长浑浊的老泪再也忍不住,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挽留的话,可看着地上的血迹和焦坑,看着萧遥眼中深沉的疲惫和决绝,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哽咽。
“村长,珍重。”萧遥用力握了握老村长冰凉枯槁的手,那手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山高水长,若他日天可怜见,或能再会。切记,忘掉今夜,忘掉我们。青石村,只是……收留了三个过路避风雪的旅人,仅此而已。”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聚拢的村民,那些熟悉的、此刻却写满惊惧与茫然的脸庞。他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夜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决然转身。
“红缨,清雪,收拾行装,走!”
战红缨低吼一声“得令!”,转身如同旋风般冲进静室,麻利地将剩余的干粮、药材、水囊和她那用粗布层层包裹的狰狞战戟一股脑捆扎好,扛在宽阔的肩上。凌清雪也默默转身进屋,她的行囊极简,几件素净的换洗衣物,以及那柄形影不离、此刻也收敛了所有锋芒的古朴佩剑。
萧遥踏入自己的房间。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角落那个垫着柔软兽皮的旧木盒上。盒中,欺天石静静躺着,表面流转的微光黯淡到了极致,核心那道细微的裂痕在幽暗中如同狰狞的伤口,每一次力量的动用,尤其是方才极限催动它对抗天罚预警时,都像是在这伤口上又狠狠剜了一刀。补天玉髓、虚空星尘…修复之路,渺茫如星海。
他小心翼翼地将木盒贴身藏入内衫,感受着那微弱却顽固的警示温热。走到窗边,拿起那个朴素的白瓷茶杯,里面半盏残茶早已冰凉。这是女帝凤霓裳心腹密探送来的玉匣中,盛放珍贵丹药的容器之一。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瓷壁,神都深宫中,那个以倾国之力为他斡旋、自身承受着巨大反噬的绝代女帝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逝。情债难偿,恩重如山。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桌角一小撮闪烁着微不可察星芒的淡银色粉末上——白灵儿托翠羽小鸟送来的“空明石粉”。正是靠它,才勉强维系住了欺天石那道裂痕不至于在反噬下急剧恶化。
“小狐狸…禁地…”萧遥唇角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弧度,随即又被更深的凝重取代。妖族的立场,亦是笼罩前路的迷雾。
院外,村民们在老村长无声的挥手示意下,默默地、缓缓地向后退开,让出了一条通往村外黑暗山林的窄路。无人离去,所有人都沉默地站着,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复杂的脸,恐惧、不舍、茫然交织,目光紧紧锁着那扇破败的院门。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打破了死寂。萧遥当先走出,已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靛蓝粗布棉袍,沾着些许尘土,如同一个真正落魄潦倒的失意书生。凌清雪紧随其后,素衣如雪,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所有的锋芒与痛楚,似乎都被那柄无形的“心剑”彻底封藏。战红缨最后踏出,高大的身影如同移动的山岳,肩上扛着巨大的粗布包裹,步履沉稳,落地无声。
他们没有再看地上狼藉的战场,没有再看惊惶的村民。萧遥最后对着老村长和村民的方向,再次深深一揖,腰弯得很低,很久。
然后,他直起身,没有任何犹豫,一步踏入了小院外那浓得化不开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色之中。凌清雪和战红缨的身影随即隐没在他身后。
脚步声在冰冷的夜风中响起,沉稳、清晰,踩在碎石小路上,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村外山路尽头那片莽莽苍苍、如同巨兽匍匐的黑暗林海深处。
呜咽的山风穿过空寂狼藉的小院,卷起地上的灰烬和枯叶,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飘落在那个焦黑的、深不见底的坑洞边缘。老村长拄着拐杖,如同泥塑木雕般望着三人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村民们也沉默着,空气中劫后余生的庆幸被一种巨大的失落和茫然彻底覆盖。一段短暂而奇异、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故事,随着那三道身影的离去,戛然而止。小院重归死寂,只有那个无声诉说着不平凡的焦黑印记,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烙印在青石村的土地上,也烙印在每一个目击者灵魂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