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村的清晨,总是被一层薄纱似的雾气笼罩,灰瓦白墙的农舍在雾中若隐若现。鸡鸣声此起彼伏,唤醒了沉睡的山谷。村尾那座篱笆歪斜的小院,却异常安静,只有西侧静室方向,隐隐传来一股熔炉般灼热又内敛的气息,如同蛰伏的火山——那是战红缨蜕变后稳固境界的余韵,霸道而沉凝。
东厢房内,凌清雪盘膝坐在简陋的木床上,晨曦透过糊着粗麻纸的窗棂,在她清冷苍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斑。她双目微阖,气息悠长,体内受损的道基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正一丝丝汲取着空气中稀薄得几乎可以忽略的灵气,以及……院中那人以欺天石微弱引导、小心过滤后送来的那点精纯生机。效果微乎其微,却如久旱后的第一滴甘霖,带来一种缓慢却真实的滋养感。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床沿划过,一道肉眼难辨的、凝练到极致的气流一闪而逝,在粗糙的木头上留下一条比发丝还细的笔直刻痕,边缘光滑如镜。心剑雏形,在沉寂的日常里悄然打磨。
院子中央,萧遥正对着那块悬浮在掌心、只有婴儿拳头大小的欺天石皱眉。原本温润内敛的玉色,此刻显得异常黯淡,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更为刺眼的是,在它核心深处,一道细微却狰狞的灰黑色裂痕清晰可见,如同美玉上无法愈合的伤痕。每一次催动它构建那微弱的屏蔽暖域,每一次引动它汲取稀薄的天地元气过滤后供给凌清雪,这裂痕似乎都在以肉眼难察的速度,贪婪地吞噬着他指尖涌出的精纯真元。那并非引动天罚的本源力量,而是他千锤百炼的根基之力,此刻却如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注入这无底洞,只为维持这片刻虚假的宁静。
他屈指,小心翼翼地朝裂痕边缘注入一缕细若游丝的真元,试图弥合。然而,那裂痕边缘闪烁了一下微不可察的晦涩光芒,竟将那股精纯力量瞬间“吞噬”了少许,裂痕本身却毫无变化,反而显得愈发幽深。
“啧……”萧遥咂了咂嘴,眉宇间笼上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修复这玩意所需的材料名字在他脑中沉浮:虚空星尘,飘渺无定,非大机缘不可得;补天玉髓,传说之物,早已绝迹;蕴道灵根,更是只存在于典籍中的神物……每一样都足以让那些所谓的圣地、古教打破头。他抬眼望了望依旧被薄雾笼罩的灰白天穹,嘴角扯出一个带着浓浓自嘲的弧度,“逍遥?呵,这债台高筑、东躲西藏的日子,跟这两个字沾边吗?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讽刺。”
就在这时,他眉峰陡然一蹙,深邃的眼眸瞬间抬起,锐利如鹰隼般刺向小院东南角篱笆外的虚空。那里,空气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这涟漪并非灵气波动,更像是一种空间结构本身被极其高明手段轻微“折叠”后产生的痕迹,微弱到几乎与山间的晨风融为一体。若非他对空间之道的理解已臻化境,加上欺天石与他心神相连产生的预警,根本无从察觉。
有东西穿透了欺天石那层已变得脆弱的屏壁!
那涟漪转瞬即逝。下一刹那,一点翠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篱笆顶端一根颤巍巍的干枯草茎上。那是一只仅有拇指大小、通体碧绿如翡翠雕琢的小鸟,羽毛流光溢彩,在晨光熹微中闪烁着温润的玉色光泽。它歪着小脑袋,绿豆大小的眼珠纯净剔透,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好奇,滴溜溜地打量着院中的萧遥,以及他掌心那块黯淡的石头。它身上没有半分妖气逸散,纯净得如同山间草木凝结的精灵,翅膀尖上,一点肉眼难辨的、仿佛由凝固月光构成的奇异符文悄然隐没。
萧遥紧绷的神经在看到那点月光符文时骤然放松,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旋即又被惯常的惫懒覆盖。他对着那翠羽小鸟,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小麻烦精!你这‘月影流光遁’是越来越刁钻了,专挑我这破石头最虚的时候来是吧?生怕天道老爷发现不了我这‘老鼠洞’?”
翠鸟似乎听懂了他的抱怨,小脑袋得意地晃了晃,发出一声短促而清越的“啾”鸣,像是在反驳。它轻盈地一振翅,化作一道几乎融入晨雾的碧绿丝线,瞬间便落在了萧遥的肩膀上。细小的爪子隔着薄薄的粗布衣衫,带来一点微凉而真实的触感。
紧接着,一个清脆、娇憨又带着几分急切和委屈的少女嗓音,如同山涧清泉滴落玉盘,直接在萧遥的识海中响起,正是白灵儿那独一无二的声线:
“萧遥哥哥!气死我啦!气死我啦!”声音里充满了炸毛般的愤怒,“那群老古板!老顽固!趁着我偷偷溜出去找你、结果在葬神渊外头被空间乱流卷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居然联手把我给抓回来啦!现在关在‘万妖血窟’最深处!说什么血脉返祖,天狐传承,必须立刻马上接受‘九幽炼心’的考验!那些鬼哭狼嚎的幻境,还有那些冷冰冰的祖宗意志灌顶,烦都烦死啦!我想出来!我要吃糖葫芦!我想听你讲那些气死人不偿命的故事!”
萧遥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眼前仿佛浮现出白灵儿在某个阴森古老的血色洞窟里,一边强忍着恐惧接受传承,一边跳着脚对着虚空中的“族老”影子张牙舞爪、气得耳朵和尾巴都炸开的可爱模样。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鲜活生命的喧闹,瞬间冲淡了欺天石带来的沉重。
“别急,别跳。”他无奈地传音回去,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安抚,“万妖血窟的传承是好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安分点,好好捱过去,对你以后有大好处。糖葫芦…等你能出来了,管够。”他顿了顿,语气认真了几分,“安全吗?那些幻境和意志灌顶,有没有危险?”
“哼!危险当然有啦!”白灵儿的声音带着点小骄傲,“不过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我可是白灵儿!区区幻境,本姑娘道心坚定,才不怕呢!就是…就是有点无聊,还有点吓人…”后面半句明显底气不足,透着点可怜巴巴的意味,“那些老家伙们现在吵翻天啦!一部分说你是天大的灾星,挨着你就得被天道劈成渣渣,恨不得立刻跟你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另一部分嘛…”她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兴奋,“说你是古往今来最大的变数!潜力比那些老怪物加起来都吓人!现在雪中送炭,以后说不定能带着我们妖族一起‘鸡犬升天’呢!两边吵得可凶啦,就差在祖祠里动手啦!”
萧遥默默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幽深了几分。妖族的态度分裂在他意料之中,畏惧与贪婪,永远是驱动生灵最本质的力量。白灵儿能在这个时候,顶着如此大的压力和风险传讯,这份情谊,沉甸甸的。
“不过萧遥哥哥你放心!”白灵儿的声音又雀跃起来,带着一种“快夸我”的邀功意味,“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儿,偷偷溜进七长老的秘库才弄到的!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话音未落,翠鸟小巧的尖喙一张,一个比米粒大不了多少、闪烁着微弱的珍珠般柔和银光的透明小布袋被它吐了出来,正好落在萧遥摊开的手心里。布袋入手冰凉,轻若无物,却透着一股奇异的、能抚平空间褶皱般的稳定感。透过半透明的袋壁,能看到里面装着极少量闪烁着星砂般微光的银色粉末——空明石粉。这东西对稳定空间裂缝、修复空间法器有奇效,在妖族内部也是极其珍贵的战略物资。
“七长老要是发现他珍藏的这点宝贝被我顺走了,估计胡子都得气掉啦!嘻嘻!”白灵儿得意地笑着,“这点石粉不多,但应该能帮你那宝贝石头‘喘口气’,让那道裂缝别再那么快变大啦!省着点用哦!”
萧遥捏着那微凉的小布袋,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奇异空间稳定感,心中五味杂陈。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捻开袋口,一缕细若尘埃的银色粉末飘散出来。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调动一丝精纯至极的真元,将这缕珍贵的石粉轻柔地包裹住,如同呵护着初生的萤火。
他的心神高度集中,指尖的动作缓慢而稳定,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那缕包裹着石粉的真元,如同最灵巧的刻刀,小心翼翼地探向欺天石核心那道狰狞的裂痕边缘。银色的粉末接触到灰黑色的裂痕,瞬间如同水银泻地,又似星辰融入深渊,散发出柔和却坚韧的微光。那光芒并不炽烈,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粘合”与“填充”的力量,缓慢而坚定地沿着裂痕的纹路渗透、蔓延。
萧遥屏住呼吸,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是一个极其精细的活计,容不得半点差错。他需要引导石粉的力量,既要填补裂痕的物质缺损,更要抚平其内部因天罚之力侵蚀而产生的空间结构层面的“毛刺”和“震荡”。他的真元既是载体,又是引导者,更是最后的粘合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凌清雪不知何时已悄然收功,静静站在厢房门口,清冷的眸光落在萧遥专注的侧脸和那团柔和闪烁的银光上,眼神复杂难明。战红缨也从静室中大步走出,她身上那股熔炉般的气息已经彻底内敛,整个人如同千锤百炼的神兵,锋芒尽藏,却又透着一股随时能撕裂一切的爆炸性力量。她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萧遥“绣花”,粗犷的眉宇间带着一丝新奇和不易察觉的钦佩——这种精细到极致的操控,是她这纯粹武夫难以企及的领域。
终于,那缕微弱的银光彻底融入了裂痕之中。虽然未能将其弥合,但那道狰狞的灰黑色裂痕边缘,肉眼可见地多了一层薄薄的、温润的银色光晕,如同给伤口敷上了一层灵药。裂痕本身散发出的那种不断吞噬、侵蚀的晦涩气息,被这层银光有效地遏制住了,变得凝实、稳固了许多。欺天石整体的黯淡光芒,也似乎因此回升了那么极其微弱的一丝。
“呼……”萧遥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线松弛下来,这才感觉到后背衣衫已被汗水微微浸湿。他掂了掂手中几乎没减少多少的银色小布袋,珍而重之地将其贴身收好。一股暖流,悄然流过心间。他侧过头,看着肩膀上那只依旧歪着脑袋、用纯净小眼睛看着他的翠羽小鸟,脸上露出了自离开葬神渊以来,第一个真正轻松、带着温度的笑容。
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抚了抚小鸟光滑如缎的翠绿背羽,动作温柔得与平日的惫懒截然不同。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无需言谢的默契与暖意:
“嗯。小麻烦精…这次还算有点良心。”
“啾啾!”翠鸟似乎听懂了他的夸奖,亲昵地用小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发出欢快的鸣叫。
“哟!”战红缨的大嗓门打破了这片刻的温馨,她几步走过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劲风就想去拍萧遥的肩膀,被他敏捷地侧身躲过。她也不在意,浓眉一挑,促狭地看着那翠鸟,又瞅瞅萧遥脸上那罕见的温柔笑意,嘿嘿笑道:“我说萧七,大清早的,跟只小鸟儿在这儿眉来眼去、嘀嘀咕咕的干嘛呢?笑得跟偷了腥的狐狸似的!莫不是…你那‘病弱妹妹’刚进门,这边就又勾搭上妖族的小相好啦?”
她嗓门洪亮,毫不避讳,惊得篱笆外几只在泥地里刨食的母鸡都扑棱着翅膀跑开了。
萧遥脸上的温柔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牙疼般的表情。他白了战红缨一眼,没好气地哼道:“粗鄙!这叫战略物资援助!懂不懂?你这脑子里除了打架,还能不能装点别的?”
“战略物资?”战红缨眼睛一亮,目光灼灼地盯着萧遥刚才收东西的地方,“能打的?是好东西?分我点!”
“打打打,就知道打!”萧遥简直无语,“这东西是给你打架用的吗?是给石头‘续命’的!没了这石头,咱们仨立马变天罚下的烤地瓜!”
“嘁!小气!”战红缨撇撇嘴,兴趣顿失,但随即又兴奋起来,摩拳擦掌,“那正好!石头暂时死不了,咱俩再练练?昨天那几招我琢磨了一宿,有新想法了!”她眼中战意熊熊燃烧,如同两簇永不熄灭的火焰,牢牢锁定萧遥。
“没空!没心情!找棵树自个儿练去!”萧遥断然拒绝,嫌弃地挥挥手,像是赶苍蝇。他此刻身心俱疲,只想安静地消化一下白灵儿带来的信息,以及感受欺天石暂时稳固后那一点点可怜的喘息之机。
肩膀上的翠鸟似乎也感受到了战红缨那扑面而来的、充满压迫感的战意和气血烘炉般的热力,不安地“啾啾”叫了两声,小爪子抓紧了萧遥的衣衫。
“哼!怂包!”战红缨不满地哼了一声,倒也没强求。她目光扫过萧遥略显苍白的脸和额头未干的汗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不易察觉的了然。她没再说什么,只是重重一跺脚,震得地面微颤,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村外那片山林走去,洪亮的声音远远传来:“行!我自己找地方活动筋骨去!憋死我了!等我回来,你必须接招!”
脚步声和那霸道的气息迅速远去。
院子里恢复了短暂的安静。薄雾正在阳光的驱赶下缓缓散去,露出澄澈的蓝天一角。篱笆上的牵牛花藤蔓挂着露珠,几只早起的蜜蜂嗡嗡飞舞。
萧遥站在原地,望着战红缨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那块核心处萦绕着微弱银光的欺天石。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但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巨石,似乎因那缕银光,也因远方那个被困在血窟中仍惦记着给他“送药”的小狐狸,而稍稍松动了一丝。
肩上,翠鸟轻盈地跳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啾啾”声,似乎在提醒它该走了。
萧遥收回目光,轻轻抬手。翠鸟会意,恋恋不舍地用小脑袋最后蹭了蹭他的脸颊,随即双翅一振,化作一道几乎与澄澈天光融为一体的碧绿丝线,瞬间穿过了欺天石那层无形的、此刻因银光融入而显得略为坚韧了一分的屏障,消失在山谷上方纯净的蓝天里,再无半点痕迹可循。
晨光彻底铺满了青石小径,带着山野特有的清新气息。萧遥独自站在院中,晨风拂过他额前微湿的发丝。他微微仰起头,眯着眼,望向那碧空如洗的天穹深处,仿佛能穿透那无尽的蔚蓝,看到某些冰冷而高悬的注视。片刻后,他缓缓低下头,嘴角习惯性地勾起一抹弧度,那弧度里,是早已刻入骨髓的无奈,是对这贼老天甩不脱的麻烦的认命,以及……一丝被同伴的情谊和手中微光点燃的、深藏于底的、对前路荆棘的挑战欲。
他转身,走向那间破旧的堂屋,身影在门槛处顿了顿,留下一句低不可闻的自语,消散在带着草木清香的晨风里:
“债多不愁,虱多不痒……走着瞧吧。”
厢房门口,凌清雪静静地倚着门框,晨光勾勒着她清瘦的身影。她看着萧遥走进屋内的背影,又抬眼望了望翠鸟消失的湛蓝天际,清冷的眸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微微融化了一角。她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在门框上再次划过,那道无形的气劲比之前更加凝练、更加沉静,带着一种初生的、微弱却坚定的锋芒。她转身,也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只留下小院中,篱笆上的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而晶莹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