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的临时工招聘处挤得水泄不通,苏青带着刘光天从侧门进了电工组。老郑师傅正蹲在配电盘前接线,听见动静头也不抬:\"苏科长,您这好苗子带来了?\"
苏青趁着轧钢厂招临时工的间隙,直接把光天带进厂,这个时候放个临时工太正常了,等临时工招收结束,再带,就有些特殊,太招风头,这个时候刚刚好。
\"光天,把教材还给郑师傅。还有你做的学习记录给郑看看。\"苏青指了指光天怀里的油布包。
光天翻开本子,里面夹着他熬夜画的线路图,还有用铅笔密密麻麻写的公式注解。老郑扫了两眼,浑浊的眼睛亮起来:\"嚯,这接触器原理解得清楚!小伙子,能背出《电工安全规程》第五章吗?\"
光天挺了挺胸:\"第五条:停电检修必须悬挂‘有人工作,禁止合闸警示牌;第六条:高压作业需两人以上……\"
\"行了行了,\"老郑摆摆手,冲苏青笑道,\"比解成那小子强!这就办手续吧,正好缺人盯着新上的炼钢炉电路。\"
填表时,光天的手在家庭成分一栏顿了顿。苏青瞥见他眼底的犹豫,伸手替他填上工人——刘海中虽是锻工,但在光天心里,那个挥皮带的父亲,从来配不上工人阶级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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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光天穿着崭新的蓝工装回院时,夕阳把轧钢厂临时工的胸牌照得发亮。刘海中正蹲在家门口擦自行车,看见他穿着崭新的工装。
\"你今儿去哪了?\"刘海中声音发沉。
光天没理他,径直往屋里走。工装口袋里的搪瓷缸子碰着门框,发出清脆的响。
\"问你话呢!\"刘海中声音猛地提起来,手在裤腿上蹭了蹭,\"锻工车间有临时工名额,我跟主任说好了,明儿带你去报到!\"
光天停下脚步,转身时工装裤带摩擦出沙沙的响。他看着父亲额角的皱纹,突然觉得这人既陌生又渺小:\"不用了,我今儿已经进厂了。\"
\"你说啥?\"刘海中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光天提高声音,\"我现在是电工组的临时工了,跟阎解成一样,穿工装,拿劳保。\"
刘海中盯着他厂牌,突然往前跨了一步:\"谁带你进的厂?是不是苏青那小子?\"
\"是,我求的他。\"光天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没有回避。
\"你个傻小子!何必要求人,爸能带你进厂。\"刘海中气得抬手想抽他,却在看见工装的瞬间顿住——那是工人阶级的体面,打了一辈子工的他,最清楚这衣服的分量。
\"我用不着您安排!\"光天解下工装扣子,他准备叠起来,\"不是还有光福吗?您这名额留着给光福吧。\"
刘海中攥着自行车把手的手青筋暴起:\"你再说一遍?光福才多大?留什么留。\"
\"我说,我已经是轧钢厂电工组临时工了。还有以后我要住厂里了,不回来了。\"
\"好啊!好啊!\"刘海中突然笑了,笑声像破风箱,\"老大跑路,老二翅膀硬了?你们兄弟俩合着伙打我脸是不是?\"他猛地举起手,却在看见轧钢厂字样时,手腕抖得厉害。
光天盯着父亲的巴掌,记忆里这巴掌应该早就呼在他脸上,现在却悬在半空,像只断了线的风筝。
他想起苏青说的工人阶级不受私刑,往前半步:\"你要打就打,明天我就去厂里工会告你。殴打工人阶级,破坏生产。\"
刘海中瞳孔骤缩。工会——这个词像根刺扎进他心窝。他想起厂里宣传栏上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标语,手一软,尴尬放下,他不敢。打儿子和打工人是两码事,前者是教育,后者是破坏阶级团结,破坏生产,他刘海中还扛不起。
\"你个白眼狼……”刘海中声音发颤,\"我供你吃供你穿,你就这么报答我?\"
\"供我吃?\"光天突然吼起来,声音响彻全院,\"你把鸡蛋全塞自己嘴里的时候,想起过我?我跟光福偷吃块窝头,你拿皮带打我,抽他手心的时候,你就这么供我吃?\"
他扯开衣领,露出肩头满是伤痕,\"你看看我身上,都是你打的!我在家里吃的每一口,都是用挨打换来的!现在我是工人了,你再敢动我试试!\"
刘海中退到墙根,后腰抵着冰冷的砖。两个儿子,一个逃得远远的,一个站在眼前却像陌生人。
\"你以为进厂就了不起?\"刘海中梗着脖子,\"临时工算个啥?我找主任说句话,分分钟让你滚回来!\"
\"随你。我要是丢了工作,工会第一个找的就是你。\"他转身要去收拾东西,又停下,从裤兜掏出张皱巴巴的粮票,\"这粮票是这个月厂里发的,以后我口粮我自己挣。\"
\"你敢!\"刘海中扑过去拽他,却被光天一把推开。这是光天第一次反抗,力道大得让刘海中踉跄着撞在门框上。
\"爸,\"光天走进家门槛停住,声音突然低下来,\"别再打光福了。他才十岁。\"
门吱呀一声关上,刘海中瘫坐在门槛上,他知道儿子正在收拾衣物,想起光齐准备的结婚被褥还堆在厢房,现在老二也收拾行李要走了。他摸出旱烟,却发现手抖的烟袋锅都点不着。
\"当家的,\"李氏从屋里出来,手里攥着光天的旧衣裳,\"光天他正在收……\"
\"滚!\"刘海中吼道,却在看见李氏围裙下露出的光福衣角时,泄了气。小儿子躲在母亲身后,眼里满是惊恐,像极了小时候的光天。
他突然想起自己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棒棍底下出孝子,可他打了两个儿子,一个跑了,一个反了,只剩下眼前这个战战兢兢的小儿子。
\"光福,\"刘海中招手,声音沙哑,\"过来,爸教你认锻工车间的路……\"
光福缩在李氏怀里,摇头不肯。刘海中看着妻儿惊恐的模样,远处的高炉传来沉闷的轰鸣,像某种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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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8月,京城的蝉鸣被高炉轰鸣声碾得粉碎。
轧钢厂办公楼前,新挂的副厂长办公室木牌还带着桐油味,苏青摸着口袋里的任命书,指尖触到副处级三个字时,想起前世课本里大跃进的狂热场景。
\"苏副厂长!从今儿起,你就是副厂长了,这升官的速度…\"聂文军满脸堆笑,递来搪瓷缸子,\"今儿食堂加菜,杨厂长说要给您贺喜!\"
苏青接过缸子,望着窗外正在搭建的炼钢英雄表彰台,台上的毛主席画像被阳光照得发亮。三个月前他还是个正科,如今却成了副处级干部,这升职速度比土高炉出钢还快——当然,全靠那部《熔炉》科教片在公社大受欢迎,说连部里都被点名表扬好几次。
\"老聂,\"苏青压低声音,\"大锅饭的通知,你看了吗?\"
聂文军笑容一滞,往四周看了看:\"苏厂您可是分管宣传的,这事儿…\"
\"我知道,\"苏青打断他,\"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聂文军擦了擦眼镜,斟酌着说:\"上头说这是共产主义萌芽,能解放劳动力全力炼钢。咱厂响应号召,马上要办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
正说着,杨厂长推门进来,手里挥着红头文件:\"苏青!好消息!咱厂的土高炉经验被王局长拿去当范本了!\"他瞥见苏青桌上的大锅饭通知,笑容更盛,\"你看,这食堂一办,全国炼钢的干劲儿更高了!\"
苏青起身给杨厂长沏茶,看着茶叶在缸子里打旋:\"厂长,食堂办起来是好事,可万一粮食不够……\"
\"哎!\"杨厂长拍着他肩膀,\"你咋跟个老太太似的?现在都说亩产万斤粮,公社粮仓堆成山!部里说了,放开肚皮吃,吃完还有!\"他指了指窗外正在拆房炼钢的人群,\"等咱们钢产量超英赶美,啥粮食没有?\"
苏青沉默。他知道亩产卫星有多荒唐,更知道此刻各地正把口粮拿去虚报产量。就因为这个大锅饭才把大炼钢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放开肚皮吃,两个月,就能把粮食吃光,公社如此,城里的国营厂凭粮票吃饭,但是吃的主食,不限量供应,厂长怎会知道,被粮食卡的这些年,人民都是饿着过来的,这一放开,不需要半年,储备粮就会见底。这粮食没了,瞒不住了,这钢还咋练?
\"小苏应该顾虑的是分配问题,\"聂文军打圆场,\"干多干少一个样,怕工人消极怠工。\"
\"怕什么!\"杨厂长把文件往桌上一拍,\"政治挂帅!觉悟高的工人自然抢着干活!再说了,\"他压低声音,\"各车间都设了监督岗,谁敢偷懒,大字报糊他一脸!\"
苏青看着杨厂长亢奋的脸,想起自己上辈子看的《亩产万斤的真相》虚报浮夸四个字。这以钢炼钢的政策下,所有不利于炼钢的事儿都不能说。还有工人不光吃,还重复打饭,饭盒塞的满满的,工属也跟着敞开肚子吃。
\"厂长您说得对,\"苏青挤出笑容,\"宣传科马上排个《食堂新风》话剧,让工人看看共产主义生活啥样!\"
苏青听着杨厂长絮叨,目光却落在窗外的土高炉上。炉子里的火越烧越旺,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彤彤的,像被某种狂热点燃。他知道,在这个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年月,任何质疑都可能被打成右倾,而他能做的,只有在宣传稿里悄悄加几句节约粮食的口号,在给工人放电影时,多放些《丰收之后》的科教片。
傍晚下班跟媳妇儿子回到四合院,张秀兰刚把俄日放炕上:\"听说厂里要办公共食堂了?\"
\"嗯。\"苏青应了声,看着妻子系围裙的手,他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秀兰,从这个大锅饭开始,最多半年,咱们国家的储备粮就会见底,从那时候起的光景都不好过了,我说的困难时期就要来了。\"
张秀兰愣住:\"报纸不是说咱们粮食多的吃不完吗……\"
\"那些都是虚报的,各个地方为了面子虚报的。\"苏青苦笑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