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祭酒贺从林和吏部侍郎黄立都没想到,翰林院此番派来与他们一同草拟章程的人居然是林思齐。
林思齐这人的名号,他们早就有所耳闻。
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初入大理寺便连破几桩陈年旧案,年纪轻轻调任翰林院做掌院,深得翰林院承旨器重。
只可惜天妒英才,这林思齐虽生得七窍玲珑心,天赋斐然,却身体孱弱,常患咳疾,前几年说是生了重病,已然到了足不出户、缠绵病榻的程度。
连翰林院都告了长假。
在京都城中销匿已久。
两人都以为他重病缠身,命不久矣,要在将军府中了度余生,还在闲暇之余,闲谈惋惜过。
没想到,这林思齐居然重回翰林院了?
他什么时候回去的?
贺从林和黄立面面相觑,看着林思齐,十二分的不解。
不是都传这林二公子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吗?瞧这面色红润的劲儿,和这骂人的气势,这身子骨分明比他俩还要强健!
这是怎么回事?
林思齐将傅乐言递回来的信笺,往桌上一撂,挑着眼眸,笑得光风霁月,嘴里的话却毫不留情:
“二位大人该不会信了这信中的胡言乱语吧?”
贺从林垂了眼眸,年逾五十的他在国子监任教数年,为无数学子开蒙,教过的世家贵女当然也不少。
这信中所写的林昭之女林若初,他见过,也教过。
虽然那时她还是个女童,但天资是藏不住的,虽比不过她这个二哥,但意志之勤奋,求学之刻苦,贺从林至今仍旧印象深刻。
课业未曾耽误过一日。
便是染了风寒重病告假在家,也会让婢女来替她记录课程。
第二日来到学堂,该写的,该誊抄的,一字不落,一页不少。
检查课业,更是比同堂其他人更要烂熟于心。
贺从林印象十分深刻,以至于三年前,他听闻这位林小姐竟然自甘为妾入永安侯府时,一度以为是有人空口白牙,胡编乱造。
直到永安侯府世子大婚那日,受邀去祝贺的他,在侯府中亲眼见到他曾经教过的这个小姑娘闯进来大喊:
“妾又如何,我与阿牧是真爱,才不在意这些酸臭迂腐的规矩!”
那理直气壮、旁若无人的模样,让他几乎惊掉下巴。
仔仔细细地确认了好几遍,确认眼前的女子确实是那个为解心中之祸,翻遍四书的林若初时,他捏着酒盅,长长地呼出一口叹息。
古语有言,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诚不欺我。
竟被一空有外表的世子迷惑了双眼,明珠变鱼目,真叫人痛惜。
小姑娘入了侯府,他以为再听到她的消息时,定然会如各种民间故事一样,悲之哀呼,悔不当初。
没想到。
竟是一声惊雷。
她竟然敢借长公主的势,自立了门户,在整个京都城掀起轩然大波。
再往后,惊雷一声接一声。
长公主要立女官,寻人做榜样,这可是个要做众矢之的苦差。
稍有差池,会沦为笑柄不说,若出师不利,惹出祸事,那虎视眈眈的赵太后可绝不会放过这个挑长公主错处的机会。
朝中明眼人都看得出,二位自新帝登基至今,携手合作的日子已然结束了。
争斗快要盖不住,要挑到明面上了。
赵太后需要一只敢跳到戏台上唱戏的鸡,杀来儆长公主麾下众臣。
长公主也需要一把刀,锋利又无所畏惧的刀,为她在朝中撕开一道口子,争一个能入前朝光明正大议事的机会。
这是在悬崖边奔跑的马前卒啊……
让贺从林来选,他宁可辞官回乡养老,也万万不会让自己陷入其中。
没想到,这林家的小姑娘又上了。
听到消息,他没忍住又叹了口气,婚闹,立女户,顶着太后的杀意做女官,还去最是生死难料的十三郡运粮……
他觉得他误会林若初了。
这小姑娘并非耽于情爱蹉跎余生,她就是初生牛犊的猛虎,天不怕地不怕,一腔孤勇,什么都敢干。
带了股偏要撞破世人偏见的劲儿。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些勇气。
所以,当他看到这位林家军监军傅大人所写的陈情信时,心中是有怀疑的。
傅大人写林若初,“身为运粮队巡检使,却屡次擅离职守。先置粮队于兴州不顾,又任粮队改道而无解决之法,导致路程耽误数十日,实在有失巡检使之责。”
贺从林不太信。
他的印象里,林若初这小姑娘是做事没有章法,总能平地起惊雷,但绝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也绝不会擅离职守。
其中定有隐情。
傅家得赵太后重用,他也知晓。
但黄立不肯听。
身为吏部侍郎,管理朝中官员职务调动的黄立,虽然不是完全是太后一党,但从女官之说提出来时,他便是跳的最高的反对派。
朝中还在争论时,他的折子就一封一封往上递。
言辞非常激烈:
“女子为官,有违祖宗道法,天下朝纲,皆系于官场,让见识浅薄的女子做官,恐要乱了大周的立国根基!”
哪怕是后面宁王一派倒戈,女官之事敲定,再无转圜余地了,他仍旧在上书:
“男女有别,正如前朝后宫之间宫墙不可逾越,女子若想为官,也可入后宫,自成一派。”
“臣愿意草拟章程,重设后宫官职。”
“这样既可不乱男女大防,也可让长公主如愿。”
他在钻空子。
与他一样的反对派,立刻从他的奏折中,嗅到了转圜之法。
女官的事是定了。
圣旨已然昭告天下,是不能更改了。
可皇榜上却没写,这女官是要设立在何处。
后宫也一样可以做官呀!
只要不来扰乱前朝,她们想去哪里做官都行!
黄立这折子可谓是正得赵太后之心,她推波助澜,朝中立刻一呼百应。
长公主麾下武将众多,但朝中文官,依然以叶相为首。
贺从林并不认可黄立的说法。
他不想掺和前朝党政,只是在教书育人的数十年岁月中,发自本心地感觉,他所教授的世家女子中,不乏惊才绝艳者。
无论是抒发情怀的诗词,还是看尽天下事的议文,有好几个女学生智慧胸怀,都让他赞叹。
甚至有些是他从未从男学生书卷中看到过的奇特视角。
贺从林曾经也不止一次深思,天下分明男女各半,若前朝所议之事是天下之事,那议的便既是男子之事,也是女子之事。
若只有男子能在前朝为官,不就成了一言堂了吗?
但这些想法他只敢在心里琢磨,不敢深想,想得太多,实在没有好处。
前朝后宫,前院后院,本来都是一样的。
只是当长公主的手从后宫伸向前朝时,贺从林这个老学究的好奇心还是占据了上风,他实在想知道。
如果女子能入前朝为官,这天下会变成怎样的天下?
所以他与黄立争论。
争论皇榜上的字句,不让他将女官引向后宫。
可惜,最后来了傅乐言这么一封信。
字字句句,直指长公主立下的这个表率,不能成为表率。
他信与不信,都不影响事实,赵太后的人日日都来国子监,他们就是要在十三郡的事情有个结果之前,将女官的事敲定。
届时,文书立了,章程拟了,无论林若初这个巡检使当的好不好,女官只入后宫为官这事,便再也不能更改了。
贺从林觉得可惜,但也无法。
谁想,最后一刻,林思齐居然来了。
贺从林瞧着他将傅乐言那封胡说八道的信扔在黄立面前的样子,心底一下就乐了。
赵太后怕是不能如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