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江南的雪总带着水汽,像极了苏婉最后落在宣纸上的那滴泪。彼时她正为谢玄描眉,青黛笔停在半空,墨色洇开,如同他后来染透玄色朝服的血。而如今,谢玄的灵位摆在朱红宫墙下的偏殿,香灰落了三寸,苏婉握着那支早已干枯的笔,才懂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原是最锋利的刀,剜心剔骨,却连血都凝不成珠。
第一节。心门锁,青梅误
苏婉第一次见谢玄,是在十二岁。她随父亲入宫赴宴,躲在御花园的太湖石后偷吃糖糕,却撞见个穿锦袍的少年,正把一只受伤的麻雀揣进怀里。他眉眼生得俊,鼻尖冻得通红,见了她也不躲,只把麻雀往袖中藏得更深:“别告诉别人,它妈妈找它呢。”
那时候谢玄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母妃早逝,在深宫里活得像株不起眼的草。苏婉却觉得他眼里有光,像她房里那盏彻夜不熄的琉璃灯。她把手里的糖糕掰了一半递给他,小声说:“我叫苏婉,父亲是御史大夫。”
后来他们常偷偷见面,他教她辨认草药,她给他带宫外的桂花糕。谢玄说他最喜欢看她笑,眼睛弯起来像月牙。苏婉便想,等他长大了做王爷,她就做他的王妃,天天笑给他看。
及笄那年,苏婉在闺中绣嫁衣,绣的是并蒂莲。谢玄却被指婚给了丞相之女柳氏。消息传来时,苏婉正在给窗下的海棠浇水,水壶“哐当”落地,砸烂了刚结出的花苞。她跑去问他,他站在廊下,玄色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只说:“阿婉,皇家事不由己。柳家能助我夺嫡,待我登上大位,定迎你入宫,做最尊贵的女人。”
他握住她的手,指腹温热:“信我,等我。”
苏婉看着他眼中的恳切,那光依旧亮着,便点了头。她不知道,这一信,便是十年蹉跎;这一等,便把心门落了锁,钥匙丢进了忘川。
第二节。誓言丑,朱墙深
谢玄登基那日,天下大赦。苏婉站在人群里,看着他身着龙袍,一步步踏上丹陛,接受山呼万岁。他的目光扫过人群,与她遥遥相望,眼中是她读不懂的复杂。
三日后,他召她入宫。坤宁宫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刺眼,柳皇后端坐在上,凤冠霞帔,雍容华贵。谢玄坐在她身侧,语气平淡:“苏婉,朕封你为婉嫔,居景仁宫。”
苏婉抬头看他,那个曾说要带她看遍江南春色的少年,如今眉眼间只剩帝王的威严。她想问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去了何处,话到嘴边却成了:“臣妾,谢陛下隆恩。”
景仁宫偏僻,如同她在他心中的位置。柳皇后出身显赫,将六宫打理得滴水不漏,对她虽表面和气,暗地里却处处刁难。谢玄偶尔会来,却总带着一身酒气和柳皇后的脂粉香。他会拉着她的手说些体己话,说当年夺嫡如何不易,说如今朝堂如何复杂,末了总加一句:“阿婉,再等等,待朕稳固朝局,定给你名分。”
他的誓言像褪色的锦缎,起初还能辨出花纹,后来便只剩模糊的色块。苏婉看着他日渐疏离的眉眼,忽然想起那年御花园的麻雀,他说要等它妈妈,可最后那麻雀还是死在了他袖中。
一次宫宴,柳皇后故意将酒洒在苏婉身上,笑道:“妹妹这衣裳真好看,只是这料子怕是经不起酒渍。”谢玄皱了皱眉,却只对苏婉说:“还不退下更衣?”
苏婉低头,看着衣襟上晕开的酒渍,像极了当年那支青黛笔洇开的墨。她福了福身,转身离开。身后传来柳皇后娇柔的笑声,和谢玄压低的劝慰。
回到景仁宫,她脱下那件被玷污的罗裙,扔进火盆。火苗舔舐着锦绣,发出“噼啪”的声响,如同她碎裂的心。她忽然明白,那些动听的誓言,不过是他登顶路上随手摘下的花,谢了便丢,从未放在心上。最丑的,从来不是谎言本身,而是说者信誓旦旦,听者却要拿一生去验证它的虚假。
第三节。遗言美,血泪干
边境战乱,谢玄御驾亲征。临行前,他来了景仁宫。夜风吹动窗棂,他坐在她对面,许久才说:“阿婉,等我回来。”
苏婉正在绣一幅《寒江独钓图》,头也未抬:“陛下保重。”
他伸手想碰她的发,却被她微微避开。他的手僵在半空,低声道:“当年之事,是我负你。若我能平安归来,定废后立你,绝无虚言。”
苏婉握着绣针的手猛地一颤,针尖刺破指尖,血珠滴在宣纸上,晕开一点红。她抬眼看他,他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认真,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太湖石后的少年。可她只是淡淡一笑:“陛下金口玉言,臣妾……不敢信。”
他走后,苏婉把那幅未绣完的画收进箱底。宫里的日子依旧冷清,柳皇后派人送来的“补品”从未断过,她只笑着收下,转身便倒进荷花池。池里的锦鲤吃了几日,竟都翻了白肚。
三个月后,前线传来噩耗:谢玄中伏,被困孤城,粮草断绝。柳皇后在朝堂上哭得梨花带雨,力主割地求和。苏婉跪在宫门前,从日出到日落,求见太后,求她下令增兵。
太后隔着珠帘看她,语气冰冷:“婉嫔,妇人不得干政。陛下自有天命。”
雨水浇透了她的衣衫,她想起谢玄临走前的眼神,那认真不像作假。可这深宫里,真假早已分不清。最假的是眼泪,柳皇后的悲恸能感动满朝文武,而她苏婉的血泪,却连宫门都渗不出去。
又过了半月,快马传回消息:孤城破,陛下……殉国。
消息传来时,苏婉正在修剪窗下的海棠。剪刀“咔哒”一声,剪断了最粗壮的一枝。她没有哭,只是慢慢走回屋内,取出那支青黛笔,和当年未绣完的《寒江独钓图》。
她在画的角落题字,笔尖落处,是血不是墨。写的是他当年说过的话:“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字迹潦草,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写完最后一笔,她咳出一口血,溅在画上,红得刺眼。她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原来最真的东西,从来都看不见,比如他藏在誓言下的挣扎,比如她锁在心门后的深情,都被这朱墙深院,碾成了泥。
第四节。放下难,举起空
谢玄的灵柩运回京城那日,天下大雪。苏婉穿着素衣,跪在宫门外,看着那口黑漆棺材从眼前抬过。柳皇后披麻戴孝,哭得肝肠寸断,被宫人搀扶着,一步一回头,眼神却在看到苏婉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苏婉知道,谢玄的死,柳家脱不了干系。他们怕他回来废后,怕苏家因此得势,所以早在暗中勾结了敌军。
国丧期间,柳皇后以“惑乱宫闱”为由,将苏婉打入冷宫。冷宫破败,四面漏风,唯有一扇小窗,能看到远处的宫墙。苏婉每日坐在窗前,看着那片朱红在风雪中渐渐暗淡,像极了谢玄最后留在她眼中的颜色。
她想起他说“再等等”,想起他说“定废后立你”,想起他临走前那句“等我回来”。这些话像一把把钝刀,日复一日割着她的心。解不开的是心门,她曾以为只要他回来,门就会开,可如今他死了,门却更紧了,里面锁着的,是她整个青春的痴妄。
柳皇后派人送来毒酒,说是“念及旧情,留全尸”。苏婉看着那杯酒,忽然笑了。她想起那年御花园的糖糕,想起他袖中死去的麻雀,想起他说“它妈妈找它呢”。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没有喝那毒酒,而是用最后一丝力气,爬到窗边,看着远处的宫墙。雪越下越大,覆盖了琉璃瓦,覆盖了朱红墙,也覆盖了这深宫里所有的恩怨情仇。
她想,若是当初没有在太湖石后遇见他,若是当初没有信那誓言,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结局?可人生没有若是,就像她解不开的心门,放不下的过往,最终都只能在举起与放下间,成了一场空。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窗外的雪轻声说:“谢玄,我不等了……”
声音消散在风雪中,无人听见。
第五节。雪落无声,爱恨成灰
柳皇后后来被尊为太后,垂帘听政。她扶持了年幼的皇子登基,权倾朝野,风光无限。只是每当雪落,她总会独自坐在坤宁宫,看着窗外的白,无端端地落泪。宫女们说太后是思念先帝,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眼泪里,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阴暗。
而苏婉,死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宫女发现她时,她靠在窗边,手里紧紧攥着半块早已风干的糖糕,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们说她是抑郁而终,草草葬在了宫墙外的乱葬岗。没有墓碑,没有姓名,只有一抔黄土,在风雪中渐渐被掩埋。
多年后,新帝亲政,清查旧案,才发现当年谢玄之死另有隐情。柳家被满门抄斩,柳太后被废黜,幽禁深宫,最终疯癫而亡。
而苏婉,早已化作尘土。
又是一年江南雪,有文人墨客路过宫墙外的荒冢,见一株海棠从土里钻出,开着几朵单薄的花,在雪中摇摇欲坠。他们不知这是谁的坟,只觉得这花映着朱墙,美得凄艳,便题诗一首:
“朱墙雪冷锁春深,
旧梦难寻枉自吟。
最是遗言成绝响,
誓言空负有心人。”
雪落无声,掩埋了爱恨,也掩埋了那个解不开心门的女子。她用一生证明的真相,终究无人看见。而那最美的遗言,不过是她对自己说的一句“我不等了”,却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让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