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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暮色,总带着一种缠绵的愁绪,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层层叠叠,直到将天际染透。沈清辞站在朱雀大街的街角,怀里紧紧抱着一卷早已泛黄的《凉州词》,眼睁睁看着李惊寒的黑马消失在飞扬的柳絮里,马蹄声碎,像踩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那年她十四,他十六,正是长安城最好的时节。她是御史大夫家的嫡女,知书达理,一手簪花小楷名动京华;他是威远将军的独子,鲜衣怒马,一柄银枪挑落长安少年场的所有荣光。他们的相遇,是在慈恩寺的桃花树下,他追一只惊飞的白鹭,不小心撞翻了她的画架,丹青墨汁溅了他一身月白锦袍。

“姑娘恕罪。”他翻身下马,作揖时眉眼带笑,像春日里最灿烂的阳光,“李某赔你一幅画如何?”

她抬头,撞进他黑曜石般的眼眸里,一时竟忘了言语。风吹过,桃花簌簌落下,有一瓣正好停在他发间。她想,这大概就是书中说的“惊鸿一瞥,乱我心曲”。

后来,他常来御史府找她。有时是送一支刚摘的白玉兰,有时是带来西域的葡萄干,更多时候,是倚在她的书窗外,听她抚琴,看她作画。他说:“清辞,你的字像春雨,能润透人心。”她便红着脸,将新写的《凉州词》递给他看,那是他最爱的词牌。

母亲看出了端倪,暗地里摇头:“清辞,李将军家是武将,与我们文臣家终究不是一路。况且,惊寒那孩子,性子太烈,恐非良配。” 她却充耳不闻,只觉得母亲不懂,不懂他眼底的温柔,不懂他在她生病时,彻夜守在府外,只为等太医出来问一句“姑娘可好些了”。

及笄那年,他送来一支点翠步摇,亲手为她插在发间。“清辞,等我从边关立功回来,便向伯父提亲,八抬大轿娶你过门。”他的声音掷地有声,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郑重。

她点头,泪水滑落,打湿了他的衣袖。“我等你。”三个字,她用了整个少女时代的情深去承诺。

他走的那天,长安城飘起了柳絮,像一场盛大的雪。他在城楼上对她挥手,银枪在阳光下闪着光,“清辞,等我!” 她站在人群里,拼命点头,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

那之后,书信成了他们唯一的联结。他在信里说大漠的孤烟,说边关的冷月,说他如何在沙场上浴血奋战,如何想念长安的桃花,和桃花树下的她。她在信里写长安的花开了,写新学的琴曲,写母亲又为她相看了哪家的公子,末尾总要加一句:“惊寒,早日归来。”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她的妆奁早已备下,那支点翠步摇被她小心翼翼地收在锦盒里,每日都要拿出来看一遍。直到那封染了血的八百里加急文书送到御史府,信封上是他亲兵的字迹,却不是他的笔迹。

信里说,威远将军李惊寒,在追击匈奴主力时中伏,力战身亡,尸骨无存。

“轰——” 沈清辞只觉得天旋地转,手中的信纸飘落在地,像一片凋零的枯叶。她不相信,那个在桃花树下对她笑,说要八抬大轿娶她的少年,怎么会……怎么会死?

她跑到将军府,看到的却是灵堂白幡,李夫人哭得肝肠寸断。威远将军捧着染血的银枪,老泪纵横:“惊寒这孩子,死得惨烈啊……”

她没有哭,只是呆呆地站在灵堂前,看着那具空荡荡的棺材。她不相信他死了,他那么强,那么勇,怎么会轻易死在战场上?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

从那天起,她病了。茶饭不思,彻夜不眠,常常抱着那卷《凉州词》,坐在窗前,一坐就是一天。母亲请了无数名医,都说是“心病还需心药医”,可她的心药,早已埋在了漠北的黄沙里。

直到半年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她的病床前——李惊寒的副将,浑身是伤,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淤青。

“沈姑娘……” 副将跪在地上,声音哽咽,“将军他……他没死!”

沈清辞猛地坐起身,眼中爆发出久违的光亮:“你说什么?惊寒他没死?!”

副将点头,泪水滑落:“将军中伏后被敌军俘虏,为保性命,假意投降……如今他……他已成了匈奴的‘左贤王’,还……还娶了匈奴公主为妻……”

“左贤王?” 沈清辞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娶了匈奴公主?”

副将痛苦地闭上眼:“将军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找机会传回情报!他让我告诉您,忘了他,好好活下去……”

忘了他?怎么可能忘了他?那三年的等待,那一千多个日夜的思念,早已刻入骨髓,融入血脉。她笑了,笑得眼泪直流:“他让我忘了他?他以为他是谁?”

从那天起,沈清辞的病奇迹般地好了。她不再抱着《凉州词》发呆,不再追问他的消息。她开始梳妆打扮,参加各种宴会,甚至对母亲为她相看的吏部侍郎公子,也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人人都说,御史大夫家的小姐想开了,终于从丧夫(误以为)之痛中走了出来。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伤口,不是愈合了,只是结痂了,轻轻一碰,依旧鲜血淋漓。

又过了一年,长安城迎来了一位特殊的使者——匈奴的左贤王,李惊寒。

消息传来时,沈清辞正在庭院里修剪海棠。她握着剪刀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

母亲忧心忡忡:“清辞,他……他回来了,你……”

“母亲,” 沈清辞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不过是故人罢了,有何可惧?”

和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进入长安城,为首的黑马之上,坐着一位身着胡服的男子。他面容依旧俊朗,只是轮廓更加深邃,眼神里多了几分沧桑和冷硬,不复当年的少年意气。他身边,依偎着一位穿着华丽匈奴服饰的女子,容貌艳丽,眉宇间带着草原儿女的英气。

那就是匈奴公主,他的妻子。

沈清辞站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着他。他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头望来,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痛楚,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疏离。

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转身,混入人群,仿佛刚才那个对视,不过是看错了人。

他在长安的日子,成了她最煎熬的时光。他住在驿馆,每日与朝廷官员周旋,偶尔在宫宴上相遇,也只是遥遥举杯,形同陌路。她听说,他为匈奴求得了极为优厚的和亲条件,听说,匈奴公主对他情深意重,听说……他早已忘了长安的桃花,忘了那个等了他三年的女子。

一日,她去大慈恩寺上香,在桃花树下,意外地遇见了他。他独自站在那里,望着纷纷扬扬的花瓣,神情落寞。

“李左贤王也信佛?” 她走上前,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他转过身,看着她,眼神复杂:“清辞……”

“不敢当,” 她淡淡一笑,“左贤王还是叫我沈姑娘吧。”

他喉头滚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问:“你……还好吗?”

“很好,” 她点头,“托左贤王的福,我已定下亲事,不日便要嫁人了。” 她说的是吏部侍郎的公子,那是母亲千挑万选的良配,家世清白,为人稳重。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又被掩饰下去:“那就好,恭喜。”

“同喜,” 她看着他,“也恭喜左贤王,得配佳人,前程似锦。”

风吹过,桃花落在她的发间,也落在他的肩头。他忽然伸出手,似乎想为她拂去头上的花瓣,手伸到一半,却又猛地顿住,尴尬地收回。

“清辞,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左贤王不必再提,” 她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过去的,早已过去了。左贤王如今是匈奴的左贤王,我是大唐朝的沈清辞,我们之间,本就隔着万水千山,和……一个匈奴公主。”

他看着她,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悔恨和无奈:“清辞,我没有办法……我若不那样做,根本活不下来……”

“我知道,” 她垂下眼帘,看着地上的落花,“为了活着,为了情报,你可以娶匈奴公主,可以做左贤王。这些,我都懂。” 她懂,可懂了,心还是会痛,像被无数根针同时扎入,密密麻麻,无休无止。

“清辞……”

“左贤王,” 她抬起头,眼中已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平静,“你我之间,早已回不去了。你有你的家国使命,我有我的人生归宿。从此,江湖路远,不必再见。”

她说完,转身就走,没有再回头。风吹起她的裙角,像一只想要飞却再也飞不起来的蝶。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寺门拐角,拳头紧紧攥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渗出,染红了掌心的纹路。他想喊住她,想告诉她,他从未忘记过她,想告诉她,娶匈奴公主只是权宜之计,想告诉她……他有多爱她。

可他不能。他是左贤王,是肩负着秘密使命的“叛徒”,他不能再拖累她。那句“忘了我”,是他能给她的,唯一的保护。

和亲的事宜进展得很顺利,李惊寒完成了他的“使命”,即将带着匈奴公主离开长安。

离开的那天,正是暮春时节,长安城飞花漫天,像下了一场盛大的雪。沈清辞没有去送,只是站在朱雀大街的街角,远远地望着和亲的队伍。

他骑在马上,依旧是那匹黑马,只是身上换了匈奴的王袍,显得格外刺眼。匈奴公主依偎在他身边,笑容灿烂。他偶尔侧头跟她说着什么,神情温和。

沈清辞看着他,看着他策马远去的背影,看着那背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飞扬的柳絮里。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吹过,漫天的柳絮飞扬起来,落在她的发上,脸上,肩上,像极了那年他离开时的景象。只是这一次,没有了年少的憧憬和期盼,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荒芜。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去扫墓,看到坟前飘飞的纸钱,也是这样洋洋洒洒,如同飞雪。

原来,这满城的飞花,从来都不是春天的馈赠,而是为她送葬的纸钱。

葬的是她死去的爱情,葬的是她那段无疾而终的少女时光,葬的是那个曾在桃花树下对她说“等我”的少年。

她曾以为,他是她的良人,是她的归宿,是她穷尽一生也要等待的光。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一场自欺欺人的强求。

他回来了,却不是为了她。他活着,却已不再是她的李惊寒。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万水千山,还有国仇家恨,还有另一个女子的身影,和他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沈清辞缓缓抬起手,接住一片飞舞的柳絮,放在唇边,轻轻一吹,那柳絮便随风而去,不知落向何方。

她的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长安城的暮色越来越浓,将她的身影渐渐吞噬。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一声又一声,像是在为她逝去的爱情,敲起送葬的丧钟。

后来,她嫁给了吏部侍郎的公子,相敬如宾,安稳度日。只是再也没有人见过她笑,再也没有人见过她抚琴作画,那卷《凉州词》,被她深锁在箱底,再也没有打开过。

而李惊寒,回到匈奴后,继续做他的左贤王。据说,他在一次与唐军的战役中,“意外”身亡,尸骨同样无存。有人说,他是为了保护情报而死,有人说,他是故意死在唐军手里,以求解脱。

只有沈清辞知道,在他策马远去的那一刻,在她站在暮色里,看着满城飞花如纸钱般飘落的那一刻,他们之间的一切,就已经死了。

长安的花,年复一年地开,年复一年地落。只是再也没有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在桃花树下,对她说“清辞,等我”。而她,也早已在那场盛大的飞花葬礼中,埋葬了所有的青春与爱恋,只留下一具行尸走肉,在这繁华的长安城里,日复一日,看着暮色四合,看着飞花漫天,像是在看一场永不落幕的,为她自己举行的葬礼。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不是生离,不是死别,而是你站在我面前,我却知道,我们之间,早已隔着万水千山,和一个永远无法回头的过去。这满城飞花,终究是为我一人,落尽了相思,落尽了魂灵,只留下这无尽的悲凉,在长安的暮色里,亘古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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