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恍当恍当的向前奔驰,阳光从右侧车窗洒落进来,两车车厢连接处的地板上,有种光怪陆离的感觉。
罗文-斯图贝克正倚靠车厢、看着窗外被火车抛在身后的农田,指尖的香烟袅袅升腾。
阳光来回折射着,映在他笔挺西装上,喧染出一身紫黑的沉稳感,在烟雾中升华。
“吱一声”从一间软卧车厢中走出一个身穿四个兜干部服的男人,手里捏着一包中南海香烟,拳头缝隙中还能看见进口高级打火机的反光,显然也打算来这抽烟。
猛抬头,就看见罗文的身影,停顿了一下,回头朝另一边吸烟处张望一下,便扭头快步走了过去,这里抽烟的人不少,但都是中国人呀。
四五个吸烟的老烟枪在一起吞云吐雾,也在一起小声聊天。
“那边吸烟的洋鬼子怎么没人跟着,就不怕是间谍”
“人家是国家外贸部邀请的,列车员都私下里提醒了几次,你可能没听到,只要别往跟前凑就没事”
“那也不能任由他到处窜,这商贸部真下靠谱,得派几个人看着”
四个兜的干部眼皮子跳了跳,他就是来跟着罗文的人,一共有三个干部,但部里下的任务,也只是留意,别干涉,人家又不是犯人。
车厢中间软卧的门又开了,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干部也走了出来,朝两边走廊打望一下,喊了一声“罗文”
然后朝洋鬼子单独待的车厢连接处走去,懒洋洋的,仿佛刚睡醒的样子,全然没注意另一车厢那些:群众吃惊的眼神。
在这普遍还对外部世界抱有戒心,还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他们都自觉的保持着距离。
两人都觉察到了另一端的好奇的目光,都自觉的一起回到了软卧包厢里。
火车恍当恍当地穿过湘南丘陵,罗文望着窗外成片的梯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镀银烟盒。四月的阳光在军灰色茶几上跳跃,将对面周秉昆翻阅文件的身影投射成摇晃的剪影。
\"周,你们的铁路系统比我想象中先进。\"罗文用银质打火机点燃雪茄,青烟在《人民日报》头版的\"抓革命促生产\"标题上缭绕。他注意到每隔五公里就有戴红袖章的巡道工立正行礼,铁轨两侧的防空洞口刷着白灰标语。
周秉昆从搪瓷缸里啜了口浓茶:\"这是去年刚通车的京广复线,内燃机车头还是长春客车厂仿制tЭ3型的。\"他翻开笔记本,密密麻麻的文件里夹着张北机厂罗文给他的一些资料。
罗文忽然直起身,鼻尖几乎贴上结着水雾的车窗。远处山谷里,数百人正肩扛原木修筑水电站,红旗在料峭春风中猎猎作响。夯歌声穿透双层玻璃,与车轮撞击铁轨的节奏奇妙共鸣。
\"他们在建造什么?\"罗文灰蓝眼瞳里映出蚂蚁般劳作的人群。
\"基础建设。\"周秉昆把《红旗》杂志卷成筒状指向地图,\"国家一穷二白,就是靠肩扛手提的建设着家园,任何困难都难不倒他们。\"
话音未落,列车突然鸣笛。前方隧道口,头戴柳条帽的工人们正在架设输电线,钢塔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罗文注意到他们腰间别着工具,藤编的安全帽里搭拉着不见颜色的毛巾。
软卧包厢的门被叩响,外贸部王干事探进半个身子:\"周部长,下一站郑州需要补充燃煤,要不要带外宾同志下车活动?\"他军装领口别着伟人像章,目光扫过罗文西装上的金线刺绣。
站台上,罗文踩到煤渣时踉跄了一下。二十米外,装卸工人们正用木制翻斗车运送蜂窝煤,汗津津的后背上印着\"郑州铁路局\"字样。
他突然掏出莱卡相机,却被周秉昆按住手腕:\"这里不能拍照。如果不想被审查的话\"
远处的车站公安都看着这边,离着好几十米远,但两人一举一动都注视着。
\"可是那些吊装设备......\"罗文指着用杉木搭成的龙门架,\"用原始方法搬运现代工业材料,这画面简直像超现实主义的油画。\"
周秉昆往他手里塞了个烤红薯:\"这叫土法上马。去年我们厂安装十吨冲床时,老钳工用八根枕木和两个千斤顶就完成了定位。\"滚烫的红薯皮上,还沾着供销社包装纸的铅字墨迹。
深夜列车驶过黄河大桥,罗文被汽笛惊醒。月光下,周秉昆伏在小桌板上写着什么,资料旁放着半块压缩饼干。泛黄的坐标纸上,斯图贝克卡车的传动系统被重新解构,某些参数旁标注着潦草的改进方案。
“这都是公开的资料,等签了合同后,那时拿来的资料才先进,只要你们吃透了,保证你们汽车工业迈个大台阶”罗文也凑了过来,“最好能把曰系车和德系车全赶出鹰酱国,可惜鹰酱不适合大工业了”
周秉昆没看他,淡淡的说“你们国家的银行资本家和工会可不管你们实体工业的困难,”他又点了点资料,有些资料别看老旧,但对我们来说,还是有用的”
\"你改动了差速器齿轮比?\"罗文抓起图纸,指尖在资料上滑动,\"这可不能乱来,要验证\"
\"用我们微卡的后桥经验反向推导的。\"周秉昆用圆规尖点了点桌上的《机械设计手册》,书页间夹着北机厂自制的计算尺,\"你们的设计过分追求扭矩,却忽略了东方路况的特殊性。\"
罗文突然大笑,来了兴趣。他抓起威士忌酒壶猛灌一口,又从公文包抽出泛黄的《斯图贝克百年纪念册》。两张图纸在晃动的台灯下重叠,1942年军用卡车的钢印水印与1969年北机厂的红头文件竟完美契合。
\"知道吗?\"罗文用雪茄烟头在玻璃窗上画出底特律地图,\"当年我们在红河车间组装谢尔曼坦克时,墙上也贴着'多快好省'的标语——当然,是用英文写的。\"
周秉昆擦拭着眼镜片,忽然指向窗外。晨曦中,庞大的工业城市轮廓渐显,无数烟囱向铁灰色天空喷吐白烟。列车广播响起:\"各位旅客,邯郸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