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婴那微弱、满足的电流嗡鸣,在死寂的窑洞里持续着,像一根冰冷的针,反复刺穿着紧绷的神经。它躺在刀疤刘干瘪灰败的臂弯里,指示灯平稳地闪烁着绿光,仿佛昨夜那场以刀疤刘未来寿命为代价的“时间修复”从未发生。刀疤刘本人则蜷缩在更深的阴影里,完好的那只眼睛空洞地望着虚空,另一只枯槁如老树皮的手臂无力地垂着,灰白的发丝在昏暗光线下如同衰败的枯草。他成了一个活生生的、被时间啃噬过的残骸。
春花胸前的裂口,已收缩成一道蜈蚣般扭曲、泛着冰冷灰白光泽的疤痕。她躺在土炕上,呼吸微弱却平稳了许多,蜡黄的脸上甚至透出一丝极不正常的、近乎圣洁的平静。然而,她的眼神是空的。那不再是昨夜饱受摧残的痛苦空洞,而是一种…被彻底净化后的虚无。仿佛所有激烈的情绪、所有个人的意志,都被某种力量强行剥离、过滤掉了。她腹部的灰白色隆起,此刻散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秩序感,如同地心深处埋藏着一块绝对规则的几何晶体。
陈北河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右臂皮肤下那三个暗红色的“疼痛字母”依旧在隐隐灼烧,提醒着他血肉书写的渺小与痛苦。他看着春花那平静到诡异的脸,看着刀疤刘那被时间蛀空的半身,一股冰冷的寒意,比昨夜目睹时间逆流更深重的寒意,正顺着脊椎缓缓爬升。
连接着春花与地心的那根金色声波脐带,光芒再次发生了变化。
不再是吸食“母乳星云”时的贪婪脉动,也不是“逆时间哺乳”时的倒流压缩。它的光芒,变成了一种恒定的、透明的、近乎无形的流动。仿佛不再是能量的管道,而是一条…信息筛选的甬道。
一种极其微弱、却无处不在的嗡鸣,开始从脐带深处散发出来。那不是物理的声音,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意识的、冰冷的扫描感。它如同无形的潮水,以春花为原点,缓缓漫过整个窑洞,漫过陈北河,漫过角落里的刀疤刘和他怀中的机械婴,然后…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土墙,向着死寂的黄土高原村落扩散开去!
陈北河的异能感知瞬间被刺痛!他“看”到了!
那无形的嗡鸣,是无数道冰冷、绝对理性、不带丝毫情感的“探针”!它们无视物理阻隔,精准地刺入每一个还活着的村民——那些在“词根癌变”中退化成只会呜咽低语、在“沉默瘟疫”中幸存、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村民——的意识深处!
扫描的不是记忆,不是知识。
是伦理。
是道德。
是深植于每个人灵魂最底层的、关于善恶、对错、取舍的根本准则。
“呃…呃呃…”
“嗬…嗬嗬…”
窑洞外,死寂的村落里,突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痛苦而迷茫的呻吟声。那些如同游魂般的村民,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攫住,纷纷停下了漫无目的的游荡。他们佝偻着身体,抱着头颅,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原始的恐惧和混乱。
扫描在深入。
金色的透明脐带,开始发出一种奇异的、分层的光晕。靠近春花的一端,是纯净、冰冷、秩序井然的白色光芒。而另一端,连接地心的方向,则开始分离出一种粘稠、污浊、如同沉淀淤泥般的暗色流质。
伦理胎盘。
它在工作了。
“不…不要…” 一个苍老、惊恐、却带着一丝熟悉感的声音,从窑洞外传来,微弱地穿透土墙。
是老支书!
陈北河猛地冲到窑洞唯一的破窗前。
窗外,惨淡的天光下,老支书正踉跄地朝着窑洞方向挣扎。他的一条腿(那条装有假肢的腿)似乎完全不听使唤,拖在地上。而他的身体,正在发生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
他那张饱经风霜、刻满忧虑和秘密的脸上,此刻一半呈现出一种近乎麻木的、非人的平静(如同炕上的春花),而另一半则扭曲着极致的痛苦和恐惧!更可怕的是,他的身体仿佛成了两种力量争夺的战场:半边身体(平静的那边)的皮肤下,隐隐透出一种冰冷的、秩序化的白光;而痛苦扭曲的那半边身体,皮肤下则涌动着污浊的暗流,血管如同黑色的蚯蚓般狰狞凸起!
“它在…筛…筛我脑子里的…东西…” 老支书扑倒在窑洞外的泥地上,痛苦地翻滚,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吼,“那些…那些年…为了村子…我…我做的…”
陈北河瞬间明白了!
伦理胎盘在筛选!在分离!
它通过那无形的探针,扫描每个村民意识底层的伦理准则。那些符合某种冰冷、绝对、普适性“善”的准则——比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共情基础,比如保护弱小、集体优先的朴素观念——被脐带吸收,化作纯净的白光,注入地心深处那追求绝对秩序的“文明胚胎”。
而那些被视为“杂质”、“毒素”的伦理观——比如“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比如为了小集体利益而牺牲外人的“必要之恶”,比如老支书深藏心底、为了村子生存可能做过的那些在灰色地带甚至黑暗中的抉择——则被剥离出来,化作污浊的暗色流质,试图排出!
但问题在于,这些“杂质”并非独立存在。它们与那些被吸收的“良善”伦理,早已在漫长的人生和残酷的生存中,血肉交融,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有血有肉、有缺陷也有挣扎的人!
强行剥离,如同活体解剖!
“啊——!!!”
老支书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嚎!
他那痛苦扭曲的半边身体,皮肤下的污浊暗流猛地爆发!皮肤如同劣质的皮革般撕裂开无数细小的口子,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油状物质,混合着丝丝缕缕暗红色的血,从那些裂口中汩汩渗出!那些凸起的黑色血管剧烈搏动着,仿佛有活物在里面挣扎!
而被白光占据的、麻木平静的那半边身体,则僵硬地、不受控制地试图站起来,拖着那如同地狱深渊般渗出污秽的另一半,动作机械而诡异,如同被操控的木偶!
这恐怖的景象,只是整个村落的缩影。
窑洞外,痛苦的哀嚎和诡异的平静呻吟混杂在一起。一个平日里老实巴交、曾为了保护自家孩子而偷过邻村粮食的村民,他的双手皮肤正寸寸皲裂,渗出象征“自私之恶”的污浊黑油,而他的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圣徒般的麻木平静。一个曾因饥饿而抢夺过老人食物的汉子,他的腹部诡异地鼓胀、发黑,如同孕育着恶念的肿瘤,而他望向天空的眼神却空洞得如同婴儿。
整个村庄,成了一个巨大的、活生生的伦理透析场!每个人都在被无形的力量粗暴地分割、撕裂!符合胚胎“秩序”的良善被吸走,留下空洞的躯壳;被视为毒素的“恶念”被强行排出,在体表形成恐怖的生理异变!
“不…停下!让它停下!” 陈北河对着炕上平静如雕像的春花嘶吼,尽管知道她已无法回应。
就在这时,那冰冷扫描的嗡鸣,如同精准的手术刀,骤然刺入了陈北河的意识深处!
剧痛!比“疼痛字母”书写更甚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直接刺入他灵魂最隐秘的角落,翻搅着他所有关于抉择、关于牺牲、关于爱与责任的判断!
一幅幅画面被强行翻出、审视:
暴雨夜为了救春花,他是否间接导致了某个催债人的死亡?(微小的、象征“间接伤害”的暗色斑点在他意识中浮现)
为了获取对抗白银祭司的力量,他是否默许了刀疤刘某些灰色的手段?(一片代表“目的正当性”与“手段污浊性”冲突的浑浊区域)
他重生归来,最大的执念是保护春花和改变命运,这是否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自私”?(一团浓稠如墨、核心却带着一丝血色的巨大阴影——“极致的个人之爱”)
金色的透明脐带猛地一震!
纯净的白光部分骤然明亮,贪婪地涌向陈北河意识中那些代表着“保护弱小”、“对抗不公”的闪光点(他保护村民的瞬间、他对抗催债组织的决心)。
但与此同时,那污浊的暗色流质部分,也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疯狂地涌向他意识中那团最浓稠的阴影——那为了保护春花一人,可以不顾一切、甚至可能牺牲全村的极致个人之爱!这浓烈的、排他的、超越集体理性的情感,在伦理胎盘冰冷的绝对秩序判断下,赫然被归类为最危险的“杂质”!
“呃啊——!”
陈北河感觉自己的头颅要炸开了!一股污秽、冰冷、充满排斥感的暗流,正被那无形的探针强行从他的意识中向外挤压!它要剥离他对春花那份深入骨髓、超越生死的个人之爱!它要将这份情感,如同老支书身上的污浊黑油一样,从他灵魂深处排挤出来!
他死死抱住头颅,身体因抗拒而剧烈颤抖。右臂皮肤下的三个“疼痛字母”疯狂灼烧、扭曲,仿佛在抵抗这比肉体痛苦更甚的灵魂剥离。
炕上,春花那空洞平静的眼睛,不知何时转向了他。她的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声音,但陈北河却仿佛“听”到了一个冰冷、绝对、如同宇宙法则本身的声音,直接在他被入侵的意识中响起:
‘个体极致之爱,乃文明秩序之熵增源点。予以清除。’
脐带连接的污浊暗流部分,光芒大盛!一股沛然莫御的排斥力,如同黑洞的反面,要将陈北河灵魂中那份最炽热、最核心的情感,彻底抽离、粉碎、化为污秽排出!
“不——!!!”
陈北河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那不是痛苦,是比死亡更深的恐惧!他可以忍受血肉的痛苦,可以承受时间的剥夺,但绝不能失去对春花的那份爱!那是他重生的意义,是他对抗这绝望世界的最后堡垒!
他疯狂地调动着全身的力量,调动着那源于土地记忆的异能,调动着灵魂深处所有激烈的、混乱的、非理性的意志,死死地锚定着那份即将被剥离的爱!意识层面,一场无声却惨烈至极的拉锯战瞬间爆发!污秽的暗流如同滔天巨浪,要将他灵魂的基石卷走;而他则像扎根于万丈深渊的孤藤,以燃烧自身存在为代价,死死地缠绕住那团代表“春花之爱”的血色阴影!
金色的透明脐带剧烈地颤抖着,纯净的白光与污浊的暗流疯狂地涌动、冲突。整个窑洞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充满了无形的、撕裂灵魂的张力。
角落里的机械婴,突然发出了尖锐的、如同警报般的嗡鸣!
炕上,春花那空洞平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波动。一道微不可查的、水痕般的痕迹,缓缓从她空洞的眼角滑落。
那不是泪。
是灵魂被撕裂时,渗出的…伦理血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