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未穿透云层,苏烟就被奶娘从温暖的被窝里轻轻唤醒。
屋内炭火将熄未熄,残留的暖意与窗外渗入的寒气交织在一起,让苏烟不自觉地往锦被里缩了缩。
“我的小姐,今日您得去报国寺给大小姐上香了。”奶娘温厚的声音在帐幔外响起,手上却已经利落地掀开了绣着并蒂莲的锦被。一阵冷风钻入,苏烟立刻蜷缩成一团,像只被惊扰的猫儿。
“奶娘,这也太早了吧...”苏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我是我娘的宝贝女儿,要是我没睡好,我娘泉下有知肯定也不会高兴的。”
“我的祖宗呀。”奶娘一边麻利地挂起床帐,一边念叨着,“每年上香您都这么说。去年您说下雨天不宜出门,前年说头疼,大前年...”她虽是责怪的词,但语气里满是宠溺,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慢,已经将熏好的衣裙捧了过来。
苏烟知道躲不过,只得认命地起身。奶娘伺候她穿上月白色的中衣,又套上一件淡青色的交领襦裙,腰间系着一条绣有暗纹的银白色腰带。这是她特意为祭奠准备的素净装扮,既不张扬,又不失气度。
梳妆时,奶娘为她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只用一支白玉簪子固定。铜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却带着几分倦意。
苏烟望着镜中的自己,恍惚间又想起那个已经逝去的灵魂——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正在替另一个生命延续着某种未尽的缘分。
“小姐,先用些早点吧。”奶娘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清淡的小菜和一碗热腾腾的米粥。苏烟匆匆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准备出门。
奶娘却突然出声:“小姐,要不要叫上王爷?您和王爷已成婚,是否带上王爷让大小姐见上一见?”
苏烟手上动作一顿,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和辰王不过是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待到约定时间一到,自会分道扬镳。想到这里,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不了,王爷有他的事情要忙。”说完便转身朝后门方向走去。
临行前,苏烟特意交代院中丫鬟:“我去报国寺上香,还要在寺中住一晚。你去告诉王爷一声,免得他...免得府上担心。”她本想说“免得他担心”,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丫鬟领命后便朝辰王的住所走去,恰巧在回廊处遇见了王府总管王伯。得知王妃要去报国寺祭奠亡母,王伯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立刻转身去寻自家王爷。
此时辰王刚结束晨练,正在庭院中擦拭额头的汗水。他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劲装,勾勒出挺拔的身姿。从侧面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显得格外俊朗。
“王爷,”王伯小跑过来,脸上堆着笑,“王妃出门了。”
辰王皱了皱眉,将汗巾递给一旁的侍从:“本王好像从来没有下令,王妃不能单独出门吧?”
“老奴不是这个意思。”王伯连忙解释,眼角皱纹里藏着几分狡黠,“老奴是想,您或许该陪王妃一同前往。王妃是去报国寺给她亡母上香,还要在寺中住一宿呢。”
辰王擦拭长剑的手微微一顿。成婚后,苏烟从未向他提起过亡母的事。他本想立即追去,转念又想,或许她还没准备好让他介入这段私密的回忆。
她既未与自己言说,想来是时机尚未成熟。念及女子与母亲间总有体己话要说,他若贸然同行,反添几分唐突。
他向来不是性急之人,权且将这桩心思收进袖底。这世间风物他皆可等,等一场江南烟雨,等一季陌上花开,更等她卸下心防的那日 —— 待她笑意盈盈牵起他的手,心甘情愿引他踏入那处藏着她半生心门。
“王伯。”辰王将长剑归鞘,声音低沉,“去找霄云,让他暗中保护王妃。”
王伯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还是恭敬应下:“是,王爷。老奴这就去办。”
与此同时,苏烟的马车已经驶出城门,沿着官道向报国寺方向行进。
此时的郊外还带着几分寒意,苏烟掀开车帘,冰冷的晨风拂过面颊。
“小姐,当心着凉。”奶娘关切地递上一件披风。
苏烟接过披风,却没有立即披上,而是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出神。
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12年了,从最初的惶恐不安到现在的游刃有余,却始终感觉无法完全融入这个身份。每年的祭奠日,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奶娘。”苏烟突然开口,“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奶娘愣了一下,随即眼中浮现追忆之色:“大小姐啊...她是个极温柔的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写得一手好字,当年...”说到这里,奶娘突然住了口,像是触及了什么不该提的往事。
苏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些年来,她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原主母亲的形象,一个才情出众却红颜薄命的女子。至于更多细节,奶娘始终不曾提起。
正午时分,马车终于抵达报国寺。这座千年古刹坐落在半山腰上,朱红的山门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寺前石阶上落着几片早开的梅花,被来往香客踩出淡淡的粉色痕迹。
奶娘提前通知了寺里准备斋饭,苏烟下车后便直接去了斋堂。报国寺的素斋远近闻名,简单的豆腐、青菜经过僧人巧手烹制,竟比荤腥还要鲜美。
苏烟安静地用着斋饭,耳边是僧人们诵经的梵音,心境也随之平和下来。
用罢斋饭,奶娘去捐香油钱,苏烟则独自前往供奉原主母亲牌位的偏殿。殿内烛光摇曳,檀香缭绕。她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
“娘,女儿来看您了。”苏烟轻声说道,声音在空荡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静静地跪着,看着青烟袅袅上升,最后消失在殿梁之间。
“女施主,您来了。”
一个苍老却浑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苏烟回头,看见方丈大师正站在殿门口。
老和尚须眉皆白,脸上的皱纹如同古树的年轮,却有一双清澈如孩童般的眼睛。
苏烟起身行礼:“大师好久不见。”
方丈微微一笑:“老规矩,陪老衲下一局如何?”
苏烟眼睛一亮,随即又故作苦恼地皱眉:“可以,但是您得让我几颗子。”
方丈摇头失笑,宽大的僧袖在风中轻轻摆动:“棋局如人生,让子便失了真意。”说完转身向殿外走去。
苏烟连忙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寺院后山的凉亭。
亭中石桌上早已摆好棋盘,旁边的小炉上煮着清茶,显然方丈早有准备。苏烟在石凳上坐下,指尖轻触冰凉的棋子。
“每年我都输,您觉得有意思吗?”苏烟半开玩笑地问。
方丈执白子在手:“您我皆是有缘人,我们之间不在于输赢。”
苏烟看着方丈手中的三颗白子,突然改变了主意:“算了,老规矩,不用让我。”说完便执黑先行,在棋盘右上角落下一子。
棋局渐酣,亭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雨丝落在石阶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苏烟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时而蹙眉,时而展颜。方丈则始终面带微笑,每一子都落得从容不迫。
两个时辰后,棋局终以方丈险胜告终。
“承让。”方丈双手合十。
苏烟撇撇嘴:“放心,我不问您为什么。”
方丈却没有像往年一样就此别过,而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施主,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来了,她就是你,你就是她。”
苏烟心头一震,手中的棋子差点掉落,问了心中深埋的疑问,这个秘密连奶娘都不知道:“我...因何而来?”
方丈望向亭外,一株老梅在雨中摇曳,几片花瓣随风飘落:“花为何落?是风的强求,还是树的不挽留?你若困于'因何',便如花瓣逐水,看似漂泊,实则忘了自己本可化作春泥。”
苏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片花瓣最终落在青石板上,被雨水浸透,渐渐与泥土融为一体。
方丈继续道:“云从何处来?风往何处去?当你不再问'为何',便看见来时的路,早与归处相逢。”说完,老和尚起身离去,宽大的僧袍在雨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回廊拐角。
苏烟独自坐在亭中,望着雨幕出神。方丈的话像一粒石子投入她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或许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远比想象中要深刻得多。
雨越下越大,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苏烟伸手接住几滴雨水,冰凉的感觉让她清醒了几分。她忽然想起初来那日的惶恐,像枚被狂风卷来的落叶,在异世的土壤上辗转难安,想起奶娘提起母亲时闪烁的目光,想起方丈说的“既来之则安之”...
也许,是时候放下那些无谓的执念,她要做的就是真正接受这个身份。苏烟站起身,撑开油纸伞走入雨中。伞面上绘着几枝墨梅,在雨水的浸润下显得格外鲜活。竟似将心头的褶皱一一熨平,她听见自己心底有嫩芽破土的轻响 —— 原是这副躯壳里的新魂,终于决定在此间春生夏长,将不安的根系深扎进这方天地的脉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