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十二岁的何清轩——那个外室生的儿子被接回永昌侯府,府中下人的窃窃私语便如同春日里驱不散的蚊蝇,嗡嗡作响。
那些声音里,无不传递着一个刺耳的信息:他,成了侯府唯一的男丁。
李氏伫立在廊下,看着仆妇们闪烁的眼神和刻意压低的交谈,一股郁结之气直冲胸臆。
那些话,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在她心头最隐秘的伤疤上。
她望着远处何清轩那带着几分怯懦的身影,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让她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质问:
“谁说他是侯府唯一的男丁?若我的昭儿能在大祁安然长大……”
“在大祁安然长大”——不是“在侯府”,也不是简单的“安然长大”。
这微妙却致命的措辞,像一道惊雷劈在了她身旁老嬷嬷的心上。
老嬷嬷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慌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几乎要捂住李氏的嘴:“夫人慎言!慎言啊!”
那个名字,那个孩子,是大祁朝堂上下心照不宣、三缄其口的禁忌。
嬷嬷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哀求,低声急促地劝道:“夫人,忘了罢!不能再想,不能再盼了!那是要招祸的啊!”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伴随着惊惶的通传声打破了庭院的死寂:“夫人!夫人!不好了!宫里传来消息,五皇子妃……何清瑶……勾结敌国,证据确凿,已被……已被问斩!五皇子也因牵连数罪……一并伏诛了!”
“瑶儿——!”李氏如遭重锤,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喉间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哀鸣,整个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人事不省。她捧在手心十五年、倾注了所有心血的养女,她视若珍宝的何清瑶,竟然就这样……死了?
李氏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还是猎户的女儿,每日在乡野间撒欢。
父亲有一日上山打猎时,在山中救下落难的老永昌侯和世子。
老永昌侯为报答救命之恩,做主让李翠珠做了儿媳。
山鸡变凤凰,何等辉煌!
老侯爷过世后,何兆兴成了新任永昌侯,李翠珠成了侯夫人。
可是,山鸡终究是山鸡,混入一群凤凰里,只能落得尖锐的鄙夷目光。
李翠珠每每出席宴会,在一众世家贵女中,总是因为缺乏谈吐和礼仪而显得格格不入。
翠珠,这个俗不可耐的名字,被永昌侯夫人束之高阁。
她一边修行自身的谈吐和礼仪,一边将全部心血投入在刚出生的女儿身上,她要把女儿培养成最完美的世家贵女。
可老天跟她开了个大玩笑。
她用尽心血培养的那个完美的何清瑶,竟然不是自己亲生的。而这个长在乡野粗鄙不堪的慕清漪,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她每次看见慕清漪用一张和她极其相似的脸,粗鄙不堪不识礼数的样子,心中会涌起一股浓烈的自卑。
她想起了当年初入京唯唯诺诺受人嘲笑的自己。
她不想承认,这是她的女儿。
她的女儿应该是知书达理的何清瑶,而不是这个令她打心底里厌恶的慕清漪。
……
何清瑶与五皇子的死讯,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下一瓢冰水,瞬间炸开了整个京城。
曾经煊赫一时、因与皇室联姻而风光无限的永昌侯府,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泥潭。
侯府门前车马稀落,取而代之的是愤怒的民众。
烂菜叶、臭鸡蛋如同冰雹般砸向朱漆大门和高耸的围墙,“卖国贼的父母”、“奸佞之家”的唾骂声不绝于耳,昔日门庭若市的景象荡然无存,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唾弃和狼藉。
更致命的是,永昌侯何威的官职被一撸到底,皇帝震怒之下,所有在朝堂上的职位尽数停罢,勒令其停职在家,闭门思过。
曾经呼风唤雨的侯爷,瞬间成了京城最大的笑话和耻辱。
侯府内院,气压低得令人窒息。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蠢妇没有教导好女儿!”
何兆兴像一头暴怒的困兽,在花厅里来回踱步,双目赤红,指着瘫坐在椅子上面色灰败的李氏咆哮,“若非你一味溺宠,让她不知天高地厚,怎会犯下如此滔天大祸,连累得整个侯府为她陪葬!我这辈子的心血,全毁在这个孽障手里了!”
李氏木然地抬起头,连日来的打击和羞辱已让她形容枯槁,但何威这推卸责任的指责,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点燃了她心中压抑已久的怨毒。
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嘶哑却尖利,带着玉石俱焚的恨意回击道:
“我生的孽障?何兆兴!你还有脸说这种话?!这个家,你管过吗?!女儿从小到大,你何曾正眼看过她几回?你在乎的只有你的官位,你的前程,还有外面那些见不得光的女人和野种!如今出了事,倒把一切罪责都推到我头上?你才是这侯府最大的罪人!是你贪图富贵,是你攀附权贵,是你亲手……”
那个被刻意遗忘十六年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但看着何兆兴骤然变得惊恐万状的脸,她硬生生止住了,只剩下冰冷的、绝望的嘲讽。
“够了!”何兆兴被戳中心中最大的隐秘和痛处,恼羞成怒,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他猛地一拂袖,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不可理喻!本侯懒得与你这个疯妇纠缠!”
说罢,他看也不看摇摇欲坠的李氏,带着一身无处发泄的怒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那方向,李氏再熟悉不过——是通向府外,通向他养在外宅的那个女人的方向。
看着丈夫决绝离去的背影,李氏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也被抽空了。
她跌坐回椅子,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府外的唾骂声隐隐传来,府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和冰冷。
丈夫的薄情寡义,养女的惨死,家族的倾覆,亲生骨肉的离散……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绝望的网,将她死死缠住,勒得她喘不过气。
“呵……”一声短促而凄凉的自嘲笑声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空洞得没有一丝温度。
心寒彻骨,不过如此。
几日后,京城主街。
车水马龙,商铺林立,人声鼎沸。李氏穿着一身象征着永昌侯夫人身份的华贵诰命服饰,这身沉重的荣华此刻成了她唯一的支撑与底气。
她孤身一人,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直直地拦在了嘉城郡主慕清漪那辆低调却难掩贵气的马车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