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慈恒神情肉眼可见地一僵。
倒不是说他没想到这茬,而是他没料到黎渊居然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出来。措辞虽然委婉,可话中深意,却不言而喻——看似在忧虑是否会有损制造真理者的声誉,实则不就是在暗指制造真理者与林之平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么!
尤其,这个所谓的“制造真理者”正是他本人。
等于是当着他面指着他鼻子骂,哪怕黎渊并不知实情。
想到此处,伪装成慈恒仙尊模样的赵翼,脸上原本稳操胜券的笑容瞬间维持不住,扬起的唇角以一种僵硬迟缓的弧度垂落了下去。
与此同时,黎渊神情未变,赵翼目光直直望去,对方眼眸澄澈,其中流转的担忧不似作假,仿佛真的是一个虔诚信徒,担忧自己信奉的尊者因为另一个邪修信徒而损害了名声。
“仙尊,”黎渊忧心忡忡,“那位制造真理的赵姓尊者,是不是一开始就被林之平巧言蒙蔽了?所以才让这样一个恶贯满盈的邪修成为他的信徒?”
瞌睡遇上送枕头,正想着怎么回复才能维护制造真理者威望的赵翼,听闻黎渊此言,眸光霎时一亮,他未及细想,眼底便重新漫上笑意,借坡下道:“对!他确实是被林之平蒙蔽了。”
话刚一出口,还未来得及彻底松口气,赵翼便见黎渊神色骤然变得古怪起来——面上泛着明显犹疑,眉峰微蹙,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游移,似在权衡斟酌,欲言又止。
赵翼见此情景,心头猛地一跳,心想自己是不是一不小心露出了纰漏,忙脱口问道:“怎么了?”
黎渊迟疑了一下,回道:“有点疑问。”
“什么疑问?”赵翼心情紧张,追问的尾音未落,陡然想起自己目前正在扮演慈恒,忙敛起神色,脊背挺直,广袖轻扬间已恢复一派威严超然气度:“但讲无妨。本尊既作为你信仰上的引路人,定会耐心与你答疑解惑,知无不言。”
赵翼刻意在“引路人”三字上咬重了字音。
这话说得奇怪,黎渊还是第一次听到“信仰引路人”这个说法,他好奇,索性按照假慈恒的意思,顺着对方话问道:“从未听说过这种说辞,什么是‘引路人’?”
见鱼咬钩,顺着他的话头,假慈恒微微一笑,语气傲然:“就是能在你信仰方面给予引导和帮助的人。能够为你指明方向、传授方法,帮助你避免走弯路,引导你将信仰转化为实际行动,在生活修炼中践行信仰的价值观!”
黎渊:“…………”
好一段冠冕堂皇乌七八糟的解释,拆开每个字都能懂,凑一块儿却云山雾罩。什么叫“践行信仰价值观”?翻来覆去绕圈子,听完还要在脑海里转化一遍,说得比科举八股还拗口。说成大白话,不就是照着教义规矩行事吗?硬要扯上什么价值观,拽些玄乎词充高深。
黎渊暗自深吸一口气,面上还要做出一副虔诚乖顺模样,他特意将声线放软,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恍然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引路人就像是‘师尊’,既能传授功法,又能为我扫清修行路上的阻碍。”
“勉强算是。”假慈恒摆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颔首道:“不过,信仰的引路人严格意义上来说要比你认为的‘师尊’更全面,引路人不求回报,甘愿倾囊相授毕生所学,不像有些私德有亏的师尊藏藏掖掖……”
“仙尊,”黎渊适时打断,“是否可以解答我的疑问了?”
黎渊可不想继续师尊这个话题,要不然任由假慈恒无休止说下去,岂不是没完没了?他可没忘自己开头想要问的那个“疑问”。
话题被打断,假慈恒一怔,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边暗纹,原以为黎渊已被带偏话题,没想到对方竟还揪着那个疑问不放。他试图做最后一次挣扎,故意曲解道:“什么疑问?在纠结‘引路人’?”
“不,”黎渊摇头,“是制造真理者。”
假慈恒心猛地提起。
“仙尊不是说制造真理者,”黎渊目光一瞬不瞬注视假慈恒,有些微妙地停顿了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吗?”
假慈恒一滞。
黎渊没有留给他反应的时间,紧接着问:“既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那他又为何被林之平蒙蔽?”
若制造真理者当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又怎会从一开始就落入林之平的圈套?可假慈恒既已承认制造真理者遭其蒙蔽,此前吹嘘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自然成了自打耳光的悖论。
黎渊抓住这点,用对方亲口说出的话撕开了言语中的逻辑漏洞。
“这……”假慈恒被黎渊接二连三的问题问得说不出话来。
当然,黎渊并非意在激怒对方,见假慈恒一时语塞,他便见好就收,不再追问题更尖锐的问题,转而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垂眸道:“仙尊,这里面应当还有什么隐情瞒着我吧?”
“制造真理者大爱无疆、有教无类。仙尊先前说,那人因信仰不坚背叛了制造真理者,才被囚于祭台之下,永受蚀骨之刑。”黎渊内心冷笑,眼底却浮起悲悯哀悼之色,“想来是制造真理者慈悲,不计前嫌将其接纳,收为信徒后,他冥顽难化,仍不知悔改,又犯下恶行,才引得制造真理者不得不将他清理门户。”
“唉,”黎渊幽幽一叹,语气里的惋惜之意几欲满溢,“制造真理者心怀慈悲,连曾经作恶之人都肯宽恕接纳;面对信徒信仰背叛,惩戒起来又果断决绝毫不留情。当真是恩威并济,只可惜林之平不识好歹,白白辜负了这份恩情。”
这段话说得黎渊自己都恶心,但效果却极好。
假慈恒愕然,瞪大眼睛,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你是这样想的吗?”
“自然,发自肺腑。”黎渊点头,奇道:“难道不是这样?还有别的隐情?”
“……没有。”假慈恒咬了咬牙,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黎渊这套说辞无懈可击,活脱脱像极了他从前所在世界里那些被邪教彻底洗脑的信徒。但他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他不过是稍稍引导了一下,黎渊的信仰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狂热?
狂热到近乎盲目,这话听着,连他自己都感觉良心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