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裹着玻璃碴子的破棉袄,一下下抽在脸上。柴头缩着脖子,一瘸一拐地蹬在溜滑的冻泥沟沿上。天上连个耗子毛样的星子都没有,黑得能把人眼珠子抠出来塞进去泡着。镇子里那点子熬隔夜灯油芯子的昏黄光亮,早被甩到了腚后头,只剩下风刮过黑乎乎房檐头的呜咽,像无数断了腰的老狗在草窠子里抽冷气。
他右手攥着个玩意儿,死沉!冻手!棱角硌得指头生疼。那感觉,活像抓了根刚从三九天冰窟窿里刨出来的烧火棍芯子,又沉又硬,冰茬子顺着骨头缝子往胳膊肘里头钻。柴头龇牙咧嘴,往手心哈了口白气,热气儿撞在铁疙瘩上,“嘶”一声就没了,指头冻得更像几根冰溜子。他用腋窝死命夹着那根硬撅撅的“烧火棍”,跛腿在高低不平的土坷垃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腰后头总感觉凉飕飕的,像塞了把开了刃的破冰凿子。不是真冰,是那铁疙瘩“烧火棍”隔着棉裤传上来的寒意。后脑勺更像被一群饿疯了的水蛭盯上,针扎似的抽着筋地麻,一阵阵发紧。柴头使劲晃了晃脑袋,乱草窝似的头发里碎冰碴子咔啦响。他使劲夹了夹咯吱窝里的铁棍子,那冰疙瘩棱角顶着他单薄的破夹袄,寒气直透心窝子,激得他牙齿缝里都滋滋冒冷气。更别提那柄短铁片了——柴头心里头压根没拿它当什么剑,就一能刨坑戳人的铁片子——它插在后腰的厚实草绳腰带上,隔着一层冻硬了的麻布料子,死沉死沉的坠着腰,每走一步都感觉要把那根本就歪扭的细腰杆子给生生压折了。
他不敢停。后头巷子里偶尔有野狗扯着沙哑嗓子干嚎两声,能把人惊得汗毛倒竖。这大半夜的,谁没事往镇子外头跑?尤其还是野坟岗子边上那片邪乎地界!
呼哧带喘地爬上那道缓坡,眼前豁然一暗。不是黑,是浓得如同墨汁冻透了的粘稠。比镇子里头更深、更沉,能把人最后一口热气都吸了去。坡底下,那片黑沉沉的鬼地方,就是寒玉洞那个老药罐子嘴里反复叨咕的邪乎地方——玄冰阁后山禁地。几丈高的黑石峭壁立着,如同被冻硬的巨人肋排,狰狞无声。崖壁脚下,黑乎乎的,只感觉冷风贴着地面刮,带着一股子浓得噎人的泥腥馊气,里头还裹着股隐约的、铁锈泡在烂水沟里沤了八百年的腥咸味。
柴头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像烧过的砂纸,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铁腥咸气。他贴着坡顶那条早被冻得裂开的土棱子,像个僵硬的壁虎,一点一点往下哧溜。破草鞋底踩在冻硬的泥壳上,脚下打滑,每一次挪腿都牵扯着那条跛筋,酸麻肿痛直冲天灵盖。腋窝里那根冰冷的铁“烧火棍”也碍事得很,硌着骨头生疼。有好几次他差点栽下去,全靠那腰上插着的铁片柄硌着他歪斜的腰眼,硬顶回来,疼得他直抽凉气,眼泪都快飚出来了。
崖壁根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风也怪,不像坡上那般死命抽脸,反而拧着旋儿贴着脚跟打转,卷起地上冻透的烂泥末子,砸在裤腿上噗噗直响。那股子铁腥烂泥馊味更重了,腻得人头晕。柴头一边忍着跛筋的酸胀和腰背的寒意剧痛,一边瞪大眼珠子使劲分辨着黑暗里模糊的轮廓。
豁口!老药罐子嘴里漏过风的地方!柴头的心像是被一只冰手攥紧又松开,突突猛跳几下,汗水顺着后脖子沟往下淌,还没落到破袄领子就冻住了。他终于在半截子塌陷的黑石崖壁根儿上,扒拉开几丛早已枯透、一碰就碎成渣渣的冰凌草根子,发现了个矮身才能钻进去的黑窟窿。一股子混合了万年阴湿泥土和某种腥甜矿物气息的恶寒之气,猛地从那窟窿口子里冲出来,扑在脸上,激得他浑身汗毛都倒竖起来!
柴头缩着脖子,半蹲半爬地往里钻。里面更黑,寒气浓得如同实质,还带着股子水滴滴落在冰面上的“咚、咚”声。眼睛过了好一阵才勉强能瞅见点影子:洞壁摸上去是那种阴冷潮湿、滑腻腻的石头,偶尔能蹭到一片片巴掌大、干硬了不知多少年的苔藓壳子。脚下也滑溜,积着一层薄薄的、踩上去像死鱼鳞一样的淤泥冰溜子,稍微挪个窝,就带起一片细碎的“嚓啦”声。他腋窝夹紧了那根冰铁棍子,后腰硌着剑柄,半摸半爬,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出更大动静。
洞道弯弯绕绕,不知爬了多久,前面终于影绰绰能看见点不一样的光。不再是黑透墨染,而是泛着一种惨惨的、凝固油脂般的暗绿幽光。柴头伏在一个鼓起的石台后头,猫着腰,只探出半个冻得发木的脑袋往前瞅。
眼前的景象让柴头忘了后腰的硌痛,喉头紧张地“咕咚”了一声。
一片不算大的地穴窝在陡峭的黑石壁环抱之中,如同大地的冻疮。头顶是嶙峋狰狞、犬牙交错的倒悬黑石笋,像是黑暗天穹垂下的巨兽獠牙。光线来自正中一汪潭子——不如说是一口粘稠的墨绿粥锅。咕嘟。咕嘟。锅里的东西缓缓翻滚,不是水浪,更像是在熬煮亿万条死蛇和粘稠苔藓搅成的浓汁!每一次翻卷都扯起无数细密得令人作呕的墨绿泡泡,气泡破裂时散发出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腥甜!像熟透的果子在冻雨中腐烂!又混杂着矿坑深处铁锈霉菌刺鼻的气味!
咕嘟。
潭心深处似乎盘踞着一团更浓稠的阴影,隐隐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粘稠血光。
墨绿寒潭旁边的地面并不平坦,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深坑,坑壁湿滑爬满了粘腻的黑绿苔藓。潭水蒸腾的墨绿毒瘴氤氲不散,丝丝缕缕缠绕在潭边唯一矗立的庞然巨物上——
一块碑!
它斜斜地、几乎是以一种濒临倾倒又死不瞑目的姿态插在粘腻的寒潭边缘淤泥中。露出的部分也足有两人多高!材质黝黑近墨,表面如同被亿万年的狂风酸雨蚀刻过,布满深深浅浅、如同被巨大蠕虫啃噬出的沟壑纹路!纹路深处,沉积着厚厚一层墨绿色、微微蠕动的湿滑苔藓!碑体并非方正四棱,而是扭曲怪异如同一段被强行斩断的远古凶兽残躯!顶端尖锐刺向浑浊瘴气弥漫的地穴顶空!隐隐浮现出几尊轮廓狰狞、如同被永恒锁死在碑体之中仍在挣扎的恐怖兽影!
一股比阴冷更渗人的压迫感!从这破败、古老、邪气森森的巨碑中弥散出来!死死压在柴头胸口!让他呼吸都带着抽气的嘶声!后背那冰冷的“烧火棍”寒气像活过来一样直往骨头缝里钻!更要命的是后腰!那柄破铁片剑柄死死硌着的脊柱骨里,猛地蹿起一股针扎似的锐痛!如同被一只冰冷湿滑的爪子顺着骨头缝狠狠揪了一把他的骨髓!
“嘶——操!”柴头疼得牙关一咬,身子一哆嗦,下意识就想着赶紧撤。这鬼地方,多看两眼都短命十年!
可就在这时!他腋窝死命夹着、那根冰铁疙瘩棍子般的东西,猛地向上拱了一下!分量沉!冰棱的尖端好巧不巧,狠狠顶在了他下颚骨软肋上!
“嗷!”一声极其短促、闷在喉咙里的痛叫冲出来!身子被顶得往后一仰!失去平衡!情急之下!跛着的那条腿猛地往旁边泥地上一蹬!想找回重心!
跛筋牵动!剧痛撕裂!那只蹬地的脚不受控制地往下猛一滑溜!狠狠刺进了一汪边缘冒着墨绿气泡的冻泥潭子边缘!
刺骨阴寒瞬间透过破草鞋扎进来!
更要命的是!后腰腰带上别着的那柄被他当成废铁片子的“寒渊”短剑!随着他一晃一栽的动作!剑鞘早已在黑暗中蹭掉,那沉重冰冷的、不足二尺的暗铁剑尖!拖着那根捆在剑柄上、半搭拉下来的、冻硬的麻绳草编尾巴!
噗嗤!
直直地!
插进了身前地面!
一洼刚好贴着寒潭湿滑边缘、翻滚着粘稠墨绿浓浆的冰冷水洼中心!
嗡——!!!
根本不给柴头任何反应的时间!或者说,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狠狠抽了一鞭子!
那块如同远古凶兽残骸的巨大黑石碑!其顶端正对着下方那口剑尖入浆水洼的方位!那几尊被苔藓覆盖模糊、仿佛被永恒锁死在碑体中的恐怖兽影浮雕!它们的眼窝位置!数点原本黯淡如同嵌入烂泥的陈年污血凝块!
骤然!
亮起!
如同垂死巨兽被剧痛惊醒的邪瞳!
猩红!扭曲!带着纯粹到极致的疯狂与暴戾!
紧接着!
整个地穴地面!以那被“寒渊”剑尖插中的粘稠墨绿水洼为中心!无数道扭曲虬结、如同活体巨蟒从冻僵地脉深处猛地苏醒般的墨绿光纹!瞬间!浮!现!蔓延!攀爬!眨眼间覆盖了整个粘稠湿滑的泥潭和四周冰冷的石地!那些光纹如同蠕行抽搐的活体脉络!其内部流淌粘稠的墨绿光泽瞬间暴涨!
咕噜噜噜噜——
巨大的沸腾声浪猛地自寒潭中心爆发!整个平静的墨绿寒潭如同被投入烧红的巨大烙铁!潭面翻滚!炸开数尺高的粘稠巨浪!浪花并非清澈水花!而是如同亿万腐烂毒蛆凝成的墨绿色、粘稠如同浆糊的巨大恶瘤!裹挟着浓烈到令人作呕、如同千万生灵腐骨熬煮出的腥臭汁液!朝着柴头迎面狂扑而来!
而那块邪气森森的巨碑本体!也在这一瞬间!碑体表面那些如同巨大蠕虫啃噬出的蜿蜒沟壑最深处!无数点凝固的苔藓瞬间被蒸干!化作暗绿粉尘飞扬!碑体剧烈震动!发出如同巨兽磨牙的沉闷轰鸣!一股粘稠墨绿、内部翻滚着浓烈血丝和空间扭曲波纹的恐怖光柱!无视了距离!悍然从碑体最核心一道扭曲的巨大裂缝深处!
轰!!!
如同太古凶兽被戳爆的眼球!炸开粘稠污秽的毁灭凝视!
带着洞穿灵魂、污秽万物的绝对意志!
直!扑!
柴头!
那张惊骇得扭曲变形、沾满了冷汗与泥浆冰屑的!
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