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如同被熬煮了亿万载的老汤渣,沉甸甸淤在冰屋角落。石槽里残余的苔藓冰屑早成了青黑的湿泥,散发出如同捂烂草根般的腐败气味,混合着兽皮、凝血的浓烈膻臊,粘在口鼻呼吸间。冰墙光滑如巨兽磨平的獠牙内壁,昏黄的火光摇曳在中央的铜盆凹槽里,映着悬挂在墙面上巨大的、被烟熏油垢裹得暗沉的狼头骨雕,狼眼空洞,齿缝间凝着黑血般的油脂残迹,盯得人心头沉坠。
冰屋角落,一块巨大的、覆盖着厚厚数层硝制粗糙雪熊皮的石台上,李十三半靠着。身下的皮毛厚重却坚硬,粗糙的毛根刺得后背尚未愈合的焦裂伤口阵阵酥麻。腰间被灰绿色的冻膏层层覆盖的巨大豁口散发出浓烈的硫磺与某种腐烂草木的苦涩混合气味,边缘糊着硬结的血污药渣。新覆盖其上的玄冰阁药膏边缘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灰绿色冰霜,冰晶颗粒缓缓吸收着下方溃烂伤口深处最后一点灼烫与脓血。
他的气息平稳缓慢,每一次呼吸都悠长而深沉,如同寒潭深处潜游的老龟。胸前那处炸裂灼痛的龟裂伤口此刻被厚重的、混合着冰末的灰泥状药膏封死,每一次心跳都震得药膏边缘微微颤抖,下方新长出的皮肉传来轻微的牵扯痛感。丹田之中,那颗吞噬了万千妖血本源凝练而成的混沌血丹,此刻并非高悬灼热,而是沉陷在一片死寂的、玄冰法则凝固的暗沉区域里。它就像一块被强行按入冻泥底部的火炭,内里依旧蕴藏着焚尽四海的高温,却被厚重寒冷的玄冰死死禁锢封埋,每一次微弱搏动都带着深沉的灼热在冻脂深处挣扎冲击,反馈回的只有足以冻裂骨髓的冰冷桎梏。
冰屋的兽皮厚帘一阵晃动,带着些许冰冷刺骨的风雪味道。一个瘦小的身影低着头钻了进来。
是阿骨朵。
这小丫头瘦得像把干柴,裹在数层过于宽大、毛色杂乱的雪兔皮拼成的衣袍里,只露出一张冻得发紫、沾满黑灰的小脸,鼻头冻得通红,几缕枯黄的头发被汗水雪水糊在额角,结成了脏兮兮的冰溜子。她一手端着一只巨大的厚木碗,碗内盛着浓稠如浆糊、呈现出一种不祥暗绿色的浑浊汤汁,散发着冲鼻的铁锈、腐烂草根和刺鼻矿物的混合恶息,熏得人眉头直皱。另一只小手死死抓着一大块几乎和她小脸一样大小、边缘参差不齐、冻得坚硬如同冰坨的玄蓝色兽肉干,上面粘着的冰晶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
她小心翼翼地挪到石台边,先垫着脚尖将那巨大的木碗“咚”一声放在地上,粘稠的暗绿汤汁在里面晃荡,溅出几滴散发着恶臭的浑浊浆点在兽皮上,迅速凝成墨绿色的冰珠。然后才费力地把那块沉重坚硬的兽肉干“咣当”一声砸在石台边缘的冰岩上。
她闷不做声,冻得开裂紫红的小手在同样油腻破烂的皮裙上用力蹭了蹭,这才伸出两根冰冷的小手指,颤抖着去拉扯石熊皮上那些厚厚的褶皱,试图找出缝隙将那碗恶臭的药汤从缝隙里灌进去。
冰层寒气顺着她的指尖渗入熊皮深处,李十三微微皱眉。阿骨朵似乎被这细微的表情变化惊住,小手猛地一缩,身子也跟着向后缩了半步,脏兮兮的小脸几乎埋进过于宽大的兔皮领子里,两只冻得裂口子的小手死死攥着衣角,指节泛白,不敢抬眼看他。
片刻的僵滞,寒风从帘子缝隙钻进,吹得铜盆中的苔藓火苗猛地一窜,光影在冰墙上剧烈扭动。
阿骨朵的肩膀似乎垮了一瞬。她又咬了咬自己冻得开裂的下唇,破皮的地方渗出血丝,迅速冻结成暗红的冰粒。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她再次踮起脚尖,这一次动作轻了许多,冰冷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捻起石台上一小簇不慎沾染在厚重兽皮边角的、几乎被油垢粉尘裹得看不清形状的黑色冰渣,那是之前被冻住的血痂残余。她将那粒暗沉发黑的小冰渣紧紧攥在手心冻僵的掌纹深处,又警惕地飞快瞥了石台上的人一眼,仿佛握住了什么稀世珍宝,这才弓着腰背,像只偷了腥的小冻猫,小步快挪地退出了冰屋。
厚实的兽皮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凛冽的风声与寒意,冰屋内只剩下苔藓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粘稠汤汁蒸腾出的刺鼻气味。铜盆里的火光跳跃了一下,在光滑冰壁上投下巨大变形的晃动兽影。
就在这光影摇曳的昏黄冰室之内,死寂无声。
石台角落那片紧贴着冰墙、最为深沉浓重的黑暗阴影中,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寂静悄然加深。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苔藓燃烧的噼啪声显得格外遥远而空洞。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又如同黏稠的冻油般沉坠淤积。
无声无息。一道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腕,自那片凝固如墨的暗影边缘滑出。并非骨节突出、暴起青筋的那种病态枯槁,而是如同被最纯净的万载寒冰精魄雕琢出的玉石,细腻、光滑、隐隐透出冻髓的光泽,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失去了某种鲜活生命特征的僵硬死气。
那手腕异常纤细,裹在一层轻薄如烟、看不出原本质地、却如同新剥笋壳般呈现着一种奇异灰绿色的薄纱衣袖里。衣袖宽大,边缘磨损得几乎透明,无声地向下垂落,露出小半截冰雕雪塑般的手腕。五根修长的手指指甲圆润,打磨得光洁无比,如同蒙尘的陈年乳玉,表面毫无血色,连指甲盖深处都透着一股久被冰封浸润的、失温的淡青,与苔藓火光照耀下的暖意暖黄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那只无一丝生气的冷玉手掌极其缓慢地平摊开来。
掌心之中——
并非冰雪,亦非尘垢。
静静躺卧着一截。通体呈现一种惨白如同巨兽骨髓深处挖出、又在极寒冰渊沉埋了万载寒髓的——胫骨残块!骨约半尺余长,表面布满如同宇宙洪荒星辰炸裂留下的、混乱而深邃的天然细密纹路!惨白的骨质并非均匀,而是在那无数交错虬结的星骸刻痕最深处!隐隐渗透出一种内敛到极致的、幽邃如渊的墨蓝色泽!仿佛冻结了亿万星辰死寂的微光!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死寂!更蕴含着一种远古苍茫、如同万灵奔逝后归于永恒冻土的宿命气息!沉甸甸地自那截惨白墨髓骨块中心!无声弥散!悄然压下!瞬间将那铜盆跳跃的微弱火光都冻结了三分!
冰屋角落里,石台上那看似毫无生息的身躯深处!
丹田之中!
那颗被万载玄冰法则封镇于冻土深层、本该一片死寂的混沌血丹!
其核心最深处!那点被强行压缩熔炼、烙印了九霄锋芒本源意志的剑意古篆——
嗡!!!
骤然!
极其微弱!却带着斩破诸天冻结壁垒的暴烈锐意!如同垂死的恒星核心最后一瞬爆发的光耀!
悍然跳动了一下!
轰!
一股凝练纯粹、源自混沌鼎炉最原始烙印的吞噬意志!夹杂着被这骨块同源古老气息彻底引燃的九霄剑意怒焰!冲破层层玄冰封禁!
无视了枯败破碎的经络壁障!
如同无形熔流怒江冲破冰盖!
悍然灌入李十三紧握石台的枯槁右拳!
他那早已断裂焦黑、如同枯朽木爪的五指!
瞬间!
如同被无形巨力灌注!
紧握!向内!狠狠抠下!
咔嚓!!!
五道极其细微、却清晰刺耳的冰片碎裂之声炸开!
石台边缘那坚硬如同玄冰生铁般的冻岩!竟被他此刻被莫名意志催动的五指硬生生抠碎!五块尖锐的冰棱岩石碎片如同被强弩射出的利箭!带着撕裂寒风的锐响!
噗噗噗噗!
狠狠打在前方冰壁悬挂的巨大霜狼颅骨兽雕之上!精准无比地钉入巨狼那空洞死寂的眼窝深处!
狼头骨雕剧震!其上沉积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厚重油腻冰垢瞬间簌簌抖落!无数惨白冰尘混合着油腻的黑烟粉末弥漫开来!
“咳——!”
一声极力压抑着痛苦、如同冻裂瓷瓶深处挤出的轻咳!骤然自那截惨白的墨髓骨块阴影之后响起!
一只同样苍白、如同最完美的寒玉雕就的手掌猛地抬起!其食指尖端那点完美圆润、泛着死气寒光的指甲末端!
竟不知何时!
赫然多了一道极其细微!深可见骨的、如同被无形冰刃狠狠切过的暗红血痕!
鲜红的血珠在惨白指尖那点圆润冻脂般的指头上缓慢凝聚、滚圆!如同冰魄上一点突兀到撕裂灵魂的血珀!
一滴。
一滴冰冷粘稠、蕴含着一丝神秘冰魄寒气的血珠无声坠落。
啪嗒。
正正落在掌心,那截惨白墨髓的兽骨残块中心纹路的最深处!
血落!如同烧红的烙铁猛然浸入万载冰髓!
嗤——!!!
一股冰冷浓郁如同凝结冻髓的青白寒烟!瞬间从那截骸骨深处升腾而起!其色泽纯净!凝练!带着一丝亘古苍茫的寒煞意志!
寒烟缭绕!并不扩散!而是在那截惨白墨髓骨块上方寸许虚空!快速凝结!扭曲!竟在须臾间形成了一幅诡异异常的动态图景!
图像核心!并非山川河流!而是一片无边无垠的、如同冰晶凝固组成的绝对死寂的墨蓝!墨蓝核心!九座如同星辰陨落、沉入冻狱核心的巨大漆黑山峰悬浮其间!彼此以亿万道凝练如同法则链条的冰蓝色光带连接!
每一座漆黑山峰的轮廓都如同被强酸腐蚀后又冻结而成的狰狞鬼脸!其最高处都耸立着一座无比庞大、形态扭曲如同无数扭曲蠕虫强行聚合而成的巨大冰雕!冰雕顶端!一道细微却凝练如同开天利刃般的蓝色光华射向墨蓝空间的核心!九道光华于核心处交汇!隐约勾勒出一道模糊的、通体由极致寒冰规则凝成的巨大门户轮廓!
更惊人的是!
当这寒烟勾勒出九峰锁空冰门景象的瞬间!
李十三丹田深处!那被玄冰封禁、刚刚爆发异动的混沌血丹核心!其深陷冻土烙印深处的九霄剑意核心!
其扭曲形态!竟与这寒烟图中九峰交汇核心凝成的巨大冰门轮廓!
近乎!
完全!
重叠!
九峰锁空!冰门镇鼎!图剑同脉!
那苍老枯槁的冰屋暗影深处,幽幽响起一个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冻土深处磨碎的砂砾摩擦着铁器:
“霜狼的血……该流尽了……” 声音并非直接传入耳际,而是如同冰针刺穿了凝固的思绪,尖锐地扎进意识深处。
“玄冰阁的……锁链……必须断……否则……” 话语断续,每个音节都仿佛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气,压抑着无尽岁月的痛楚与不甘。
寒烟勾勒出的冰门虚影骤然消散!那截惨白的墨髓胫骨无声滚落冰冷石台,发出沉闷的“咚”响!其上沾染的冰魄血珠早已凝固成一粒妖异的暗红宝石,黏在骨块中心蜿蜒的古老星纹上。
阴影之中,那个裹着轻薄灰绿纱袍的纤细身影缓缓跪伏下去。动作僵硬,如同被无形的冰锁拖拽着下坠。冰冷苍白的面容埋入石台边缘冻硬的兽皮深处,干枯的几缕灰白发丝无声散落,粘在皮毛粗硬的毛根上,如同垂死的冰藤。脊背瘦削,在薄薄的灰绿纱衣下绷紧如同冻僵的弓弦。几粒比沙砾还要微小的、凝着死气寒光的霜晶,从她低垂的发髻深处簌簌抖落,跌在冰冷的地面,无声碎裂,湮灭。
冰屋内死寂无声,唯有铜盆里的苔藓在燃烧,发出细微的毕剥声响,像是在咀嚼这无尽的寒冷。
“祖灵在上!敌……”
就在这死寂被彻底吞噬的亿万分之一瞬!
冰屋那厚重粗糙的霜狼皮帘子之外!
一道凝练如同极地冰山崩落核心剥离的、带着无上威严与毁灭气息的冰蓝色流光!
无声!
撕裂浓稠夜幕!
悍然贯穿了数名守在殿门冰阶前、身披粗厚骨甲、正持着巨大骨矛警戒的霜狼族精锐勇士身体!
流光所过!勇士们雄壮魁梧的身躯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冰块!瞬间湮灭!化作数道裹挟着细微骨灰冰屑的惨白气柱升腾炸开!
余势未消!那道冰蓝流光如同灭世的长矛!带着洞穿虚空的极致森寒!直贯!
冰屋!
轰!!!
冰蓝流光悍然击穿了冰屋那厚厚的冻土层与坚硬冰岩混合垒砌的侧壁!
厚达数尺的壁垒如同被天神巨锤轰中的朽木!瞬间炸开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窟窿!
无数坚硬的冻土冰块混合着断裂的古老兽骨支撑柱、破碎的粗糙石器,如同暴雨般朝着屋内冰屋核心区域!
疯狂溅射!砸落!
冰蓝流光本身的森寒气息如同开闸的死海玄冰洪流!瞬间灌入冰屋内部!整个空间的温度骤降到冰狱深寒!墙面上凝结的苔藓冰霜瞬间变得惨白坚硬!地上厚重的兽皮如同被泼上了滚油般发出刺耳的“滋滋”冻结锐响!就连石盆里跳跃的苔藓火苗都在冰寒洪流中发出被掐灭前的最后一声尖利嘶鸣!
李十三丹田深处那颗龟裂灼痛、却又被骨图引动而躁动的混沌血丹!
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无上冰魄法则意志的毁灭寒流正面冲击!
嗡!!!
如同被投入了玄冰炼狱最底层的熔炉!血丹核心那点烙印的九霄剑意烙印与这同源却带着绝对镇压意志的寒流悍然对撞!
轰!!!
一股远超承受极限的爆炸冲击波混合着极致寒煞瞬间在丹田撕裂炸开!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冰锥同时贯穿四肢百骸!他枯槁的身躯猛地向上剧烈反弓!胸腹那刚被药膏封死的巨大豁口边缘瞬间炸裂开无数道暗红血线!大股粘稠滚烫的污血裹着药膏碎渣狠狠喷溅出来!
喉咙撕裂!
“噗——!”
粘稠如同半凝污油的暗红冰血混合着碎裂的脏腑残渣,从他枯裂到深可见骨的嘴角狠狠飙射而出!
身体如同被抽空了骨头的破皮囊,被爆炸的冲击硬生生掀离石台,砸向后方冰冷刺骨的墨蓝冰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