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被冰莲涧深处盘旋上升的狂乱冰流卷成了无形钢鞭,鞭梢呼啸着抽打在脸上。李十三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东南向那片狭窄的冰河沟壑里,头顶两旁冻结的千仞陡壁犬牙交错、如同冻结了亿万年的凶兽肋排高高拱向墨色天穹。壁面上遍布着墨蓝色的厚实冰苔,无数锋锐的墨玉色冰凌倒悬如垂死巨兽的獠牙,被狂风撼得“嘎嘎”作响,指头长的冰棱断头时不时被砸落,在沟底冻得硬邦邦的黑岩脊背上摔得粉碎,溅起一蓬细密的冰晶粉末。
风打着旋儿贴着地皮刮进沟里,裹着冰粒子直灌口鼻。李十三喉咙深处那块被冻得梆硬的淤血冰坨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喘息在喉管里来回磨刮,发出干涩的“咯……咯……”闷响,刮得气管火辣辣的疼。脸早被寒风刮透了,皮肉像砂纸磨过的榆木疙瘩,又糙又木。腰后那一层厚棉袄裹着、又缠满结实布带子的旧伤肿包硬邦邦地顶着皮肉,如同在腰肋下塞了块裹在烂布里的冻石砣子。每一次迈步牵动腰背,那石头窝里就有一股闷钝的疼痛混着透骨的冰麻感猛地顶上来,撞得他肋条缝子里的气儿都岔了,眼珠子直发木。
李老蔫裹着那件破狗皮袄子,跟在他后头半步,一脚深一脚浅,冻得发僵的枯爪死死抓着李十三一条冻得梆硬的胳膊。狗皮袄前襟糊满了冻硬的黑泥血冰渣,一路被风刮得啪啪响。浑浊的老眼珠子死瞪着前方越来越窄、被风雪搅得灰白的沟底,眼白里裹着的红血丝冻成了冰线。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张着,像是在对北风倒着些求神拜佛的话。
“咳…咳咳…”风硬灌进口鼻,李老蔫佝偻的身子猛地一缩,像只被冻蔫了的黑皮蛤蟆,爆发出一连串破锣似的猛咳。枯爪哆嗦着去捂嘴,指缝间溅出几点暗红的冰痰点子,“啪嗒”几声砸在脚下硬邦邦的、糊着厚厚冰霜苔藓的黑色玄武岩脊背上,瞬间凝冻成了几粒黯淡的小红疙瘩。
“歇…歇歇脚…十三…”老蔫喉咙里挤出漏风的破音,另一只手死命撑住身边一块从冰壁缝隙凸出尺许的黝黑巨岩。巨岩表面被亿万载的寒风冰屑打磨得溜光水滑,只顶部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青色冰霜藓,藓块边缘垂挂下寸许长的冰晶尖刺。
李十三步子停住,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才靠住了身旁那溜覆盖着墨蓝厚苔的冰壁。壁面冰凉刺骨的寒意透过后背破袄子钻进脊椎缝里,激得他腰眼处那个冻石肿包又是一阵钻心的酸胀冰麻。他微微偏过头,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灰白浑浊的微光扫过老蔫咳得虾米似的脊背,又木然地移向前方。
前方沟底愈窄,倾斜的冰壁几乎要合拢。冰壁转折处,一道如同被巨神斧劈开的巨大裂缝,纵深不知几百尺,黑黢黢地张着大口。裂缝两侧墨蓝色冰苔藓层叠堆积如同怪物的鳞甲甲壳。无数巨大的墨玉色冰溜子如同凝固的凶兽肠挂满深壑两侧,冻成狰狞的形状。风钻进这条幽深的窄缝,发出尖细刺耳的呜咽,卷起细碎如尘的冰粉雪沫子,打着旋儿地扑在脸上。
就是这儿了。
李十三的视线凝在裂缝深处那片凝固的黑暗上。心口那点被厚袄子层层盖住的地方,仿佛隔着烂棉花,又传来一丝轻微到几乎感觉不到的热意颤动。这颤动如同投入冰海的一点火星,瞬间唤醒了烙印在魂魄深处、被冰草临走那一眼点起的微光——东南向极寒之处,藏着一线可蔽风雪的死寂之地。
“进…”枯裂的嘴唇艰难地吐出个模糊的气音。他拖了拖被老蔫架住的胳膊,枯瘦的脚踩在冰河黑岩沟底堆积的雪沫和碎冰渣上,一步一晃地朝着那道吞噬了光线的巨大裂缝挪去。
冰风贴着墨蓝厚苔藓覆盖的巨隙岩壁猛往里灌,发出越来越凄厉尖细的呜咽。进了裂缝几丈深,外面风雪搅天动地的声响就被厚实如铁的冰壁彻底隔开了,只剩下死寂。绝对的、沉重得如同深埋冻墓的死寂。只有几线微弱的天光,从头顶冰凌交错的最窄缝隙艰难地挤下来,被无数悬垂的巨大冰溜子撕扯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些扭曲晃动的墨蓝色怪影。
岩壁两侧和头顶被冰溜子挤占得只剩一条窄缝,两人几乎是贴着溜滑湿冷的冰壁侧身往里蹭。脚下踩的是经年累月堆积的厚厚冰屑雪粉,混杂着风吹进来的枯枝草根沫子,在幽暗中泛着灰白微光。空气里那股厚重的、如同冻结了亿万载尸骸的腐寒土腥气越来越浓,沉甸甸压着口鼻,每一次吸气都像塞了冰棱沙砾进肺管子。
走了约莫几十步,裂缝骤然宽敞了些。前方墨黑之中隐约现出一个半圆形的巨大凹陷,如同山壁被巨兽掏挖出的内脏空腔。几根需几人合抱的、早已冻透成墨蓝色冰坨子状的巨大钟乳石从穹顶倒悬垂落,离地面不足半丈。钟乳石尖端凝着巨大的玄色冰溜子,滴着死气沉沉、似乎永不凝结的墨蓝色水珠子,水珠子砸在下方凸起的一块磨盘大小的黑褐色玄武岩墩上,“嗒…嗒…”细碎清脆的声响在这死寂里异常清晰。
冰水滴落处,石墩已被亿万年的水滴蚀刻出一个深陷的、浑圆的凹坑。凹坑边沿被滴水裹下的细微冰苔丝屑和一种如同凝固黑玉般的奇异苔藓长年累月粘附、覆盖、堆积、凝结,覆盖了一层厚厚深褐色、几乎与黑石墩融为一体的光滑凝脂状石皮。石皮表面沁着一层滑腻冰凉的墨蓝色水膜。
李十三后背死死抵住一侧溜滑如镜的冰壁,腰下的冻石肿包被冰寒刺骨的滑腻岩壁硌得死疼,那股子酸胀冰麻感猛地窜上后腰眼,激得他半边身子都木了半截。他牙缝里咝着寒凉气,一只枯爪下意识在冻透的岩壁苔藓上死抠了一把。“嗤啦”一声轻响,撕扯下几绺裹着冰霜的墨蓝苔藓碎屑。碎屑混着他指缝里残留的冰碴黑泥,“噗”地撒落在他冻得梆硬的裤腿上。
几粒粘在枯爪冻裂血口子缝隙里的微小黑泥点子被甩脱,无声地坠向前方几尺外——那巨大的钟乳冰滴正下方、那块墨蓝水膜覆盖的石墩凹坑边缘!
泥点子砸在石墩凹坑边缘粘稠滑腻的墨蓝水膜上,只溅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就在泥粒沉入水膜的瞬间!
嗡——!
一声低沉、仿佛来自九幽地脉极深处的嗡鸣闷震!猛地从那黑石墩内部轰然荡出!
整块巨大的黑石墩表面那层凝结了不知多少万年的深褐色石皮!竟沿着那泥点落下的位置中心!瞬间裂开了一道道细密的、如同活体脉管般扭曲蔓延的惨白冰裂纹!
噗噗噗——!
数道凝练到如同实质、由纯粹冰魄死气构成的白霜气流!如同地底冰龙垂死喷吐的灭绝寒息!瞬间从石墩表面喷溅爆开!狠狠冲刷向贴着冰壁的李十三二人!
气流未至!那股冻结神魂、寂灭万物的极寒已如同寒渊巨口!瞬息覆盖了裂缝深处这片狭窄空间!钟乳石尖端滴落的墨蓝水滴瞬间在半空凝固冻结!如同镶嵌在虚空中的墨蓝泪滴!
李十三瞳孔猛地收缩!全身血液如同瞬间被抽空!腰后那肿块内盘踞的墨蓝冰毒纹路如同复苏的毒蛇昂起了头!向着丹田深处发出致命的噬咬!他死命想退!却被老蔫枯爪架着胳膊!腰背又死死抵在滑溜的冰壁上!根本无处可避!眼看着那数道冻结万物的冰魄寒流就要吞噬两人!
轰隆——!!!
就在那数道毁灭冰流即将彻底吞噬血肉的亿万分之一刹那!
李十三怀中、紧贴心口、层层破袄覆盖的最深处!那枚沉寂得如同冻透了万载的顽石般的太极神鼎碎片!
骤然爆发出一点微光!极其极其微弱!如同熄灭前最后挣扎的残烬火星!
嗡!!!
一点微不足道、却沉重凝滞到仿佛牵动了这片空间本源的微弱混沌波动!如同投入冻湖的石子涟漪!瞬间触及了那黑石墩内部爆发的法则核心!
石墩表面爆开的数道冰魄寒流如同被无形的巨掌狠狠攥住!在触及李十三身前半寸的虚空时!骤然凝滞!如同撞上了法则绝壁!
崩裂的石皮裂纹中心!那一点被泥屑触动的核心位置!
嗤啦!
伴随着一声细微得如同冰层内部细微应力崩解的撕裂声!
石墩裂开的石皮之下!一块仅有巴掌大小、通体如同最温润凝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圆形玉璧!毫无征兆地显露出来!
玉璧材质极其奇异,触手生温!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同活体经络般缓缓搏动流淌的淡金色玄奥纹路!玉璧正中!镶嵌着一块指头大小、通体如同墨玉却内蕴血色玄光的奇异晶石!血光在玉璧淡金经络的包裹下微微流转!
更奇异的是!就在这玉璧暴露于冰冷空气、接触到李十三怀中碎片引动的微弱混沌波动的瞬间!
嗡!
玉璧表面那原本流淌缓慢的淡金玄奥经络纹路猛地疯狂加速搏动!一股柔和却沉重凝实的力量波动瞬间扫过!将那数道被强行凝滞的毁灭冰魄寒流如同秋风扫落叶般!轻柔却无可抗拒地“推”向两侧冰壁!
冰流无声没入厚厚的冰苔藓层中!如同泥牛入海!
石墩凹坑深处!那承载玉璧的黑石内壁表面!随着冰流被推扫!赫然显露出一条被淡金玄光微微勾勒出轮廓的、边缘极其光滑、浑然天成的门形线条!
李老蔫那只一直死掐住李十三胳膊的枯爪猛地僵住!浑浊的眼珠瞬间瞪到了极致!布满血丝的瞳孔死死钉在那块凭空显露的淡金玉璧、玉璧中央那点血色晶芒、以及石墩内壁那条无声开启的幽深光门轮廓上!喉咙深处只发出“嗬…嗬嗬…”如同破锣被踩扁了的抽气声!
洞口幽暗处,那块淡金色的玉璧如同活物般搏动着微光,映在覆满冰苔的湿冷壁上。李十三后背死死抵着刺骨冰寒的岩壁,腰间的冻伤如毒蛇噬咬。他能感觉到,布带裹缠处那层硬邦邦的墨蓝纹路,竟在被这玉璧的光晕笼罩的瞬间,细微地瑟缩了一下。一股极淡、却又截然不同于这冰渊死寂阴寒的暖意,顺着玉璧搏动的淡金纹理逸散出来,拂过冻僵的脸颊时,像冬日里呵出的一口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