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窟崖底的风,打着旋儿钻进骨头缝。雪沫子混着潭水冻出来的硬碴子刮在脸上,跟砂纸蹭皮似的。李寒锋裹着玄色冰熊大氅,半张脸埋在熊毛领子里,还是冻得颧骨像裹了层冰壳子。
脚底下是墨绿色的冻潭冰面,厚实的冰层底下看不清多深,只倒映着顶上黑黢黢的悬崖影子。几个豁口边上结了厚厚一层泛白的霜苔,被底下水气拱得裂开细细的缝,漏出点墨绿的、带着腥臊气的死水,很快又凝上新的冰。冰壁根上挤着几块早冻死的黑石,面上挂着毛茸茸半透亮的冰胡须,细长地垂下来。
他没去三长老那儿。祠堂里那套虚头巴脑的嘘寒问暖,对他这冻透了的铁疙瘩脑子来说,都算是多余。药丸子糊住的伤?李家库房里攒的膏药丹丸能堆成小山,可他闻着那味儿就犯恶心。寒毒冻伤的筋骨靠的就是硬抗,抗不住,就趴着,等筋骨在冻实了的冰碴子里重新长硬朗。
他在等。等一个人。
远处风雪里响起脚步声,很沉。靴子碾碎冰壳子的声响,一步一碎,硬邦邦戳在耳朵里。一个比风雪还黑、缩在厚实大氅里的影子,踩着滑溜溜的冰面,一步步挪到了崖底那块挡风的黑石后面。
“寒锋。”那人声音不高,裹在风帽里,闷得像潭底冻透的石头说话。
李寒锋眼珠子都没动,只“嗯”了一声,鼻音混着风雪灌进去的冷气。
“东西带来了吗?”黑衣人又问。
李寒锋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反手递过去。是块破玉,半个巴掌大小,刻着半拉歪扭的虫文,边缘还缺了角。玉质浑浊,沾着层洗不掉的暗绿色苔藓印子,跟刚从泥坑里刨出来差不多。
黑衣人接过玉,粗糙枯瘦的手指在虫文断口上磨蹭了几下,点了点头,没多余话。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个长条油布卷子,卷得紧实,塞进李寒锋手里。
“针。”黑衣人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像冰碴子刮铁皮,“按老的来。别失手。”
油布卷子入手沉甸甸,带着那人怀里一丝未散的冰寒体气。李寒锋捏了捏,没看,塞进大氅内衬的口袋里,冰得肋条骨一抖。
“老地方埋着的人,”黑衣人突然开口,风雪帽下的眼睛好像隔着毛皮布料,扎了李寒锋一下,“腿冻碎了,骨头茬子让冰碴子绞成了渣。拖得越久,寒气越往心脉钻。你们家的丹丸,止不住。”
李寒锋眼皮子猛地跳了一下。冰面倒映的黑影轮廓僵了片刻。李家丹丸止不住冰魄影卫残留在老七筋脉里的毒!
“这针……”黑衣人顿了顿,像是在风雪里掂量词句的分量,“兴许能抽掉几丝钻骨头的寒气。能拔多少,看命硬不硬了。”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关切,倒像是称量一斗糙米的价钱。
风雪呜咽着穿过黑石缝,卷起一团白沫子。黑衣人没再多看李寒锋一眼,身子一折,无声无息地顺着来的方向滑出崖底阴影,几息便融进了漫天风雪白幕,跟从石头缝里蒸发的雾气一样。
李寒锋独自戳在凛风里。油布卷子贴着心口的皮肉,冰得那块伤疤都缩紧了几分。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攥住那卷得死硬的油布卷子。冻得发硬的指腹搓磨着粗糙的布面,隔着层油布,里面那根针的形状也透出点尖锐冰冷的压手感。
抽掉几丝寒气?
一丝寒气就要人命!老七那腿……
他攥着针的指节无声收紧。
就在这时!
轰隆——!!
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沉闷巨响!猛地撕裂了冰窟崖底的死寂!
整个冻潭厚实的墨绿冰面!毫无征兆地猛地下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太古冰拳狠狠捶中!一道足有一丈宽的巨大冰窟窿骤然在潭心炸开!厚达数尺的冰层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四分五裂!
漆黑的、冒着粘稠泡沫的寒潭水裹挟着无数碎裂的坚冰!如同喷发的火山般冲天而起!潭水冲上半空!带起的磅礴寒气瞬间将周遭飞舞的风雪冻成了细密的冰粉!砸落下来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绝不是天灾!
李寒锋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右手瞬间按上了腰间白霜剑柄!冰冷的剑锋嗡鸣着弹出寸许!凌厉的剑气混杂着他自身的冰寒真元透体而出!如同刺骨的冰风暴向四周猛地扩散!
但那寒潭深处迸发的力量!
厚重!粘稠!带着一种万载冻土层下最深沉、最污秽、也最暴戾的癸水死气!这股气息如同苏醒的洪荒巨兽发出毁灭的咆哮!瞬间压过了李寒锋体内爆发出的冰寒剑意!
更可怕的是!这股炸裂开来的癸水凶煞气息深处!竟然隐藏着一丝极其纯粹、极其精炼、仿佛万载玄冰最核心精髓凝聚的……冰魄本源之力!
这股本源之力被裹挟在狂暴污秽的癸水死气之中,如同污泥包裹的珍珠!它在喷发中疯狂震荡!与寒潭污浊的死气激烈冲撞!产生了某种玄之又玄的毁灭共鸣!
这震波共鸣瞬间穿透了潭水、冰层、岩壁!隔着百丈虚空!精准地轰击在了李寒锋怀中那卷油布包裹的、冰寒刺骨的“破脉针”之上!
嗡——!
针体在李寒锋紧握的手中猛烈震颤!如同濒死的毒蛇疯狂挣扎!一股沛然莫御的恐怖吸力骤然从冰针内部爆发!
李寒锋体内那刚刚被激发、试图抵御潭水冲击的冰寒真元!如同决堤的洪水!竟被怀中这根破脉针硬生生倒抽吸纳而去!
噗——!
李寒锋浑身剧震!一口滚烫的心头精血再也压不住,逆冲而上!混合着被狂暴吸走的真元寒气,竟化作一道裹着浓郁冰蓝霜雾的血箭,“哇”地一声从口中狂喷而出!
血箭离口的瞬间!
怀中那冰针爆发的吸力似乎被这口蕴含着精粹冰元的心头热血短暂引动!吸力猛地一顿!
李寒锋反应如电!根本来不及思考!体内冰寒真元被刚才那一瞬抽走大半,丹田刺痛虚浮!但他强提最后一口真元!借这吸力微顿的千钧之机!
以血为引!
“给我——凝!!”
一声压抑至极的低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嘶嚎!
他右臂猛地向上挥出!掌心蕴含的混乱冰元混合着喷出的心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带着凄厉血色残影的轨迹!凌空虚引!竟硬生生将那口喷出的冰心血雾强行凝固!
嗡!
一股极其凝练、带着李寒锋毕生冰元精华与破灭剑意的寒冰血罡瞬间成型!并非剑形!而是如同冻结的血晶!呈七颗细小尖锐、凝如实质的暗红色冰棱!带着刺耳的破空厉啸!如同七道血色闪电!狠狠钉向冻潭炸开的漆黑冰窟窿深处!
噗!噗!噗!噗!
七点血色冰芒瞬间没入沸腾翻卷的黑水寒浆!精纯的冰元与剑意爆发!竟短暂地撕裂了潭底混乱狂暴的死气浪潮!
漆黑粘稠的寒潭水被血冰罡撕裂的位置!那股深藏其内、纯粹精炼的冰魄本源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猛地从沸腾的污秽死气中凸显出来!
潭底的黑暗中!仿佛有一颗被冰封了亿万年的“死星”之眼!正被这混乱狂暴的对冲之力惊扰、点亮!
就在那冰魄本源被七道血冰针罡暂时牵制住的亿万分之一刹那!
异变再生!
冰窟崖壁上方!距离下方爆炸的寒潭冰窟窿足足有三十多丈高的地方!一块覆满冰霜苔藓、早已与岩壁冻成一体的嶙峋鹰嘴悬石根部!
毫无征兆地炸开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痕!
裂痕深陷!一道细微凝练如同实质的漆黑水流!如同深渊魔蛇!带着洞穿金石的绝毒死意!无声无息却又快逾闪电地从裂痕深处喷射而出!目标!并非潭底激战!也非下方踉跄站立的李寒锋!
而是!
距离悬石约二十丈远、靠近崖壁阴影处、一块刚刚被潭水震动震掉厚厚雪壳、露出一角墨绿色冻苔的石壁!
水流无声!精准洞穿了冻苔覆盖的石壁一角!
噗嗤!
一股凝练的暗绿色毒液混合着被刺穿的碎石粉末,如同喷溅的脓血,溅落在那块露出的墨绿色石壁边缘一片更深的阴影裂缝里!
裂缝深处!一枚指肚大小、深青色如同冰鳞片般镶嵌在石缝内部、早已与岩石同色、边缘覆盖着厚厚墨绿苔泥的不起眼薄片!被这股精准喷射的毒液狠狠击中!
咔嚓!
薄片表面瞬间布满细密裂痕!一股隐藏其上的极其微弱的冰寒探测波动瞬间消失!如同被瞬间捏死的蜉蝣!
冰窟崖底!寒潭冰面!
浑身浴血、刚刚被强行抽走大量真元、嘴角还挂着冰蓝血渍的李寒锋!左手死死捂住剧痛痉挛的丹田!右手紧攥着怀里那根几乎要将他最后一丝冰元都榨干的冰冷“破脉针”!眼神死死盯住沸腾冰窟窿里依旧混乱冲突的癸水死气与冰魄本源!
更深的阴影里。冰窟崖顶!一道几乎融入夜色风雪的高大身影!刚刚放下那只射出漆黑水线的手。他目光沉沉扫过下方沸腾的寒潭,又极其短暂地瞥了一眼远处那块被精准摧毁的探测晶片位置。
嘴角无声地向上勾了一下。随即身影淡去,如同从未出现。
冰窟崖底的风打着卷儿,带着寒潭炸开的冰冷水腥气。李寒锋站在那片巨大冰窟窿的边缘,脚下还残留着迸裂的冰碴尖锋。他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紧攥着油布卷子的左手。
骨节因为过度的用力而泛白青筋虬结,微颤,不是疼的,是刚才那一下被硬生生抽走大半真元的虚脱感还没完全退去,像是一口气没倒腾上来似的。冰针隔着油布皮子透出的尖锐寒意像是烧红的针尖,死命往指关节里钻。
这破脉针……根本就不是拿来抽寒气的!
它简直像是个活的冰耗子,啃的就是他这身冰寒真元!还专挑冻伤最疼那块下口!
一股冷气顺着脊椎骨往下爬,比寒潭冻水还冰。
他强忍着胸口翻江倒海的气血和丹田针扎似的余痛,缓缓抬头,望向那窟窿口里兀自沸腾不息的黑水。水面上那七点暗红色的冰棱血光已经被污浊的癸水死死裹住、吞噬了大半光芒,只剩下极其微弱的几点残渣还在苟延残喘。
潭水深处,那道纯粹精炼的冰魄本源气息似乎被刚才血冰罡那一阵搅和给惊扰了,此时如同受惊的幽魂,在狂乱的癸水死气包裹冲突下狂暴地翻腾着,每一次碰撞都搅得墨绿潭水如沸汤般鼓胀,激射起数尺高的黑色水柱。碎裂的冰碴子混杂着水花噗噗地拍在冰窟窿边缘,又迅速凝结成一层恶心的灰白色皂沫状冰霜。
李寒锋牙关咬得死紧。刚才那一下死里求生、以血凝罡的刺激还未散去,丹田深处那点被榨干剩下的残渣真元居然隐隐比之前更凝练、更精纯了几分!像是硬石头被锤打后压得更密实的那点铁芯。
这东西……
他捏着油布卷子的指关节猛地又绷紧了一分!这邪门的破脉针!那黑衣人…他说的“能抽掉寒气”…是这意思?拿他李寒锋的冰元当药引子,淬炼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