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像是冻透的碎铁砂,抽打在脸上。风刮过高耸的边城箭楼飞檐,卷起檐角挂着的冰溜子,砸在底下冻结成墨玉色的花岗岩马道上,“啪啦”脆响。城头那圈半人高的女墙垛口后面,几盏嵌着粗劣冰晶石的灯笼在风雪里乱晃,豆大的光晕缩成几团惨白的雾,暖不了三尺地面。光晕边缘,守夜兵卒裹着厚实发硬的靛蓝棉军袄,脑袋恨不得缩进皮帽子里,呵出的白气眨眼就冻成了细碎冰粉。
城南那条背阴的老巷子死黑一片。屋檐下挂着两尺长的冰溜子,根根倒悬如同冻毙獠牙。冰溜子尖上凝着沉甸甸的雪壳,偶尔不堪重负,砸在下面不知谁家废弃的石磨盘上,“噗”一声闷响。风卷着雪粒子打着旋,钻过废弃木门板的破窟窿,发出呜咽似的尖利呼哨。
“咳…咳咳…”
几声压抑的呛咳撕开死寂,闷在厚厚的青灰色旧毡毯里。巷子最深处一段倒塌了半截的石墙根儿底下,一小团缩在破毡毯里的人影正剧烈地颤抖。老墙墙皮早就剥落干净,露着冻得青黑的石头茬子。半塌的砖墙顶着块歪斜破门板,门板边沿结着厚厚的灰白色霜挂。
破毡毯被拱开条缝隙,一股带着血腥铁锈味的白气窜出来,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晶。缝隙里露出半张脸。面色蜡黄发青,嘴唇冻得乌紫干裂,嘴角挂着几丝冻成黑线的血痂,稀疏枯黄的眉毛和乱发上都粘着细碎雪沫子。正是李家那个老账房,李老蔫。
他浑浊带血丝的眼珠子死盯着巷子口的方向,一双枯爪死死按在紧挨着他的另一团隆起物上——一条脏得看不出本色的旧麻布口袋,口袋上厚厚压着层雪。口袋顶端露着几缕乌黑沾雪的乱发,底下那人的脸颊压在冻硬的墙根泥地上,糊满污血冰渣的脸上,眼窝肿得封死,鼻孔里喷出的细微白气也几乎冻凝。
是李十三。胸腹裹在麻袋里,背上胡乱捆扎的旧袄上浸出的暗沉血迹被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壳。整个人像个冻硬又摔裂的泥像,只有贴地的半边身子底下压着块比巴掌大些、棱角锋锐的墨黑玄冰碎片,那碎片边缘不似人工凿刻,倒像从万年冰髓层硬掰下来的茬口,碎茬深处偶尔闪过一丝沉凝到几乎看不见的、冰蓝偏黑的冷气。
“巡…巡夜的…!”李老蔫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气音,枯爪猛地攥紧了麻袋口。巷子口方向,一盏摇晃的、裹着厚布罩子的昏黄油灯影子正贴墙慢慢晃过来,伴随着“咯吱…咯吱…”积雪被踩实的碎响和几声粗嘎含混的喝骂。
灯光近了。能看见三个穿着靛蓝色兵卒号衣、腰挎短柄厚背砍刀的身影。为首那个提灯的络腮胡老兵哈着浓重的白气,骂骂咧咧:“贼娘的老天爷,冻掉爷卵子…”一脚踢在路中间不知谁家丢的半截冻硬了的咸鱼干上。
“头儿…南墙根儿…好像…有动静…”后面一个矮个子兵卒缩着脖子,往李老蔫他们藏身这半塌墙根的方向探头探脑。
“风刮门板…饿死鬼投胎的动静吧…”络腮胡提灯晃了晃,浑浊的光圈扫过倒塌的矮墙、破门板,掠过那一小片覆盖着麻袋和破毡毯的阴影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李老蔫枯爪下的麻袋猛地绷紧!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几双踩着冰雪渐渐靠近的靛蓝色厚底快靴,眼珠爆出几缕血丝。喉咙深处那点咸腥的血沫气被寒气压住,手指痉挛着抠进冻硬的麻袋缝隙,指甲缝里塞满的泥土冰碴簌簌落下。
“嗐!一窝冻死的耗子!”络腮胡老兵猛地抬高了油灯,昏黄光圈狠狠砸在那片阴影上!麻袋和破毡毯暴露无遗!他甚至能看到毡毯缝隙里那双浑浊、惊惧、带着濒死野兽般光亮的眼睛!
矮个子兵卒下意识地就去摸腰间的刀柄,指头冻得发僵,拔了半截又卡住。另一个高点的兵卒也瞪圆了眼,往前凑了一步,试图看清麻袋底下隆起的人形轮廓。
就在这剑拔弩张、下一秒便要喝问拔刀的电光石火刹那!
轰隆——!!!
一声沉闷到仿佛大地心脏炸裂的巨响!猛地从城中心偏北的方向撕开了雪夜的死寂!
紧跟着!
嗡——!!!!
一道凝练沉重、裹挟着令人神魂战栗的冰寒煞气!如同从九幽深渊深处刺出的无形冰矛!瞬间扫过全城!三道兵卒只觉得浑身血液猛地一僵!如同瞬间被投入万丈冰窟!骨头缝里都渗出刺骨的寒气!握刀的手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
“操!祖祠…祖祠那边…!”矮个子兵卒吓得舌头都打结了,声音尖锐变调。
络腮胡老兵脸色瞬间煞白如雪!顾不得那墙角诡异的藏匿物!提灯的手猛地一扬!“走!快!”当先转身,几乎是连滚带爬朝着巨响传来的方向狂奔!另外两个兵卒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惊慌失措地紧跟着冲入风雪。靴子踩得积雪“扑哧扑哧”乱响,昏黄的灯光在黑夜里如同受惊的虫,仓皇远去,片刻就消失在密集的风雪帘幕后。
巷子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风卷雪粒抽打门板的噼啪声。
墙根下覆盖的破毡毯缝隙里,一股冰晶混着腥咸血沫的热气猛地喷了出来。“咳…咳咳…咳…”李老蔫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整个人软瘫在冰冷的墙根,枯瘦的胸腔剧烈起伏,咳得仿佛要将心肺都呕出来。他那只一直死死抠着麻袋口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掀开了蒙在麻袋上那层厚厚的积雪和破毡毯一角。
昏暗中,李十三那张糊满血冰的脸露了出来,脸颊被冻硬的麻袋硌出深深印痕。李老蔫枯爪哆嗦着,轻轻搭上他的颈侧。指尖感受到一丝微弱但极其缓慢的脉动,那脉动沉而凝涩,混着丝丝缕缕极寒的气息,仿佛一块冻硬了的石头在艰难搏动。那是冰魄寒脉强行运转、硬撑着一线生机的挣扎。
“孽…孽障…”李老蔫嘴里无声地咀嚼着两个字,眼神复杂地掠过那张年轻却已写满沧桑与血迹的脸,最终落在他胸腹麻袋下压着的那块墨黑玄冰碎块上。碎块边缘那股冰蓝偏黑的冷气似乎在他凝视下微微流动了一下,带着某种沉重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呼应。
轰隆隆——!!
祖祠方向的惊天动地的震荡余波滚滚传来,如同闷雷贴着冻土滚动。脚下的地面都能感到那令人心悸的沉闷颤鸣。城中心那一片死寂的漆黑中,隐隐亮起了混乱的火把光点,如同炸了窝的星火在风雪中扭曲摇曳,凄厉短促的示警铜锣声破风传来,刚响了半下就被更狂猛的风雪吞没。
不能再等了!李老蔫浑浊的老眼猛地闪过一道拼了老命的狠光!这祖祠巨变引发的混乱,就是唯一的活路!
他拼尽老力,拖着僵硬的身体,如同拖着一袋冻透了的石头,将李十三从那冰冷的墙根里拽起来。枯柴般的手臂强行架住他沉重的上半身,让他失去知觉的胳膊搭在自己瘦骨嶙峋的肩上。李十三的双脚在冻硬的泥地上拖出两道深深的雪痕。
沉重的喘息如同破旧风箱扯动,喉咙里灌满了血腥与冰寒交织的冷气。背上拖负着一个半死的青年,如同背负了一座冰山。李老蔫佝偻枯槁的身形在鹅毛大雪中蹒跚,每一步都踩得冻硬的雪壳发出“咔嚓”脆响,摇摇晃晃地冲向巷子尽头的黑暗中——那边是南城门的方向!再远些,穿过那片冻成白骨的寒鸦林,就是风雪肆虐、荒无人烟的玄冰荒原!
风雪裹着那两道沉重挪动、几乎要被漫天白色吞没的黑影,撞向废弃石磨盘边堆满的积雪堆。
噗!
细微的撞击。
磨盘边积雪下,一块半埋在冰泥里的、被踩踏得早失去棱角的青石断碑一角,沾上了一抹刚刚溅落的暗红温热血点。血点迅速被寒气冻结成赤黑的冰珠。
冰珠下方的青石断面深处,一道原本被冰雪冻结得丝毫无异状的、浅若游丝的石纹裂口,悄无声息地向下延伸了发丝般的距离。裂缝深处压着一星早已与石质同化的、颜色深如墨玉的碎冰矿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