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崖。
这地界活像老天爷劈山时崩掉的半拉牙口。刀削斧砍般陡直的崖壁被厚雪盖着,黑石头缝里挤出些冻得发蓝的霜苔。崖顶风大,卷着碎雪沫子抽人脸,比耳光还硬,打得皮肉生疼。
李十三脚底那块挂霜的山石,像块镇在冰壳子上的墨锭。他半只脚掌沾着雪窝子边儿,脚底下那股寒气贴着脚筋往上爬,冻得脚趾都快没知觉了。风兜头灌进领口,针扎似的,露在外头的脖颈子鸡皮疙瘩起得能搓下二两冰粒儿。
崖边那块黑黢黢的古怪大石头,没冻上霜,反而在这冰天雪地里腾腾地散着暖乎气儿。石头表面布满扭曲的赤红纹路,跟结了疤的冻疮似的,纹路深处好像有一簇簇微不可查、却刺得人心头发毛的金线在乱蹦。
李十三的心跟着那金线跳,太阳穴绷得梆硬。丹田深处那枚死硬邦邦的寒魄玄晶,像叫花子见了肥肉,死命勾着这点子金线引出来的土行热气。那热气顺骨头缝往丹田里钻,烧得他冻僵的筋脉又酸又涨,跟让滚水烫过的冻萝卜似的,一股邪劲儿在里头横冲直撞,憋得人想放嗓子嚎。
左肋那块叫剑煞寒毒弄出的青紫疙瘩,针扎火燎似的疼。玄晶硬顶着疯癫剑客灌进来的剑气乱麻似的在里头搅和,寒气烧心烧肺,又冷又烫。他杵在那儿,眼珠子死盯着那黑石头跳动的金线,牙咬得腮帮子绷得生疼,全副精神都用来压住肚子里快要掀了顶的冰火破风箱,喘气儿都跟拉断弦似的。眼前白茫茫的飞雪片子,搅得他眼前发花。
呼……
风声里裹上点别的动静。
李十三冻得有点僵的后脖颈子汗毛,猛地全立了起来。像寒冬腊月让根冰锥子隔着棉袄顶住了腰眼!一股子说不出道不明的冰寒敌意,像活过来的毒蛇信子,带着冻穿骨髓的腥冷味儿,悄没声息地舔了他一口!
他牙关紧咬,没回头。但全身冻得僵硬的筋肉,像被无数根看不见的冰线猛地一勒,绷得死紧!丹田深处那枚死顶着冰火对冲的寒魄玄晶,受这要命的敌意一激,如同炸了窝的马蜂!一点幽蓝幽蓝、如同冻到极致的冰疙瘩碎屑般的芒星,在他眼窝子最深的地方猛地一闪!
冷!像冰窟窿底下最冻人的那疙瘩玄冰,被硬生生凿下一块,塞进了他脑仁里!周围抽得人直抽冷气的白毛风都不吹了,雪沫子悬在半空。冰晶折射的天光都暗了下去。
那股子如影随形、钉死后脑勺的刺骨敌意,被这股突如其来、更加纯粹的“寂灭”冰芒一冲,如同被投入了焚化炉的冷焰毒针,竟瞬间消散了一大半!残余的一丝慌乱如受惊的毒蛇,倏地缩了回去。
身后一丈多远,一块覆着厚厚冻壳子、半埋进雪的断崖石头上。一个全身裹在墨黑大氅里的人影,不知何时就戳在那儿了,跟打石头里生出来似的。
大氅像是墨玉雕出来的,厚实,不透一点风,帽子压得极低,垂下的厚厚毛边遮了半张脸。露在毛皮领子上头的那半截下巴,瘦削如刀削,惨白的皮色跟崖顶的积雪一个色儿,一点活人血气都找不见。
人戳在那儿,气息跟块千年玄冰疙瘩差不多。寒风卷着雪沫子打过去,撞上那墨黑的厚氅边儿,连个褶都掀不动,那厚厚的墨色布料仿佛连风都能吸进去。帽檐底下,两点冰冷死寂的目光,如同冻湖底埋了万载的墨玉珠子,一点不沾活物气的光,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粘在李十三身上,仿佛在掂量一块冻透了的石头。
风卷起墨黑氅角一丝毛边儿。
一个物件,破开乱糟糟的风雪沫子,打着旋儿飞了过来。
李十三眼皮都没动。不是反应不了,是全身筋脉都叫丹田里那股子搅和的邪劲儿绷得太死。那物件飞的又快又急,眼瞧着脸盆那么大一块冻雪壳子被撞开了花,“噗”一声,不偏不倚,正正砸在他胸口那破棉烂袄子上!
没砸实!感觉像是块薄瓷片垫在了中间,软中透着韧劲儿。
是块石片。巴掌大小,棱角磨得溜圆,像河边不知冲刷了多少万年的鹅卵石。通体黝黑发乌,细看带着细密的暗金色冰裂网纹,入手冰得刺骨,偏又沉甸甸的坠手。
石片刚贴上胸口破袄,透来的寒意激得李十三一个哆嗦。可就在他指尖刚捏住那冰片边缘的刹那——
嗡!!
丹田里头炸窝了!那黑石头勾着的土行热气像是烧红的烙铁,猛地撞上石片透骨的冰寒!水火对撞!李十三眼前一黑,一口腥甜的血涌到喉咙口,硬被他咬着牙咽了回去。整条捏着石片的右胳膊瞬间麻了个彻底!
可怪事也来了!
那躁得快要掀了天的冰火乱麻,被这石片透来的冰寒一激,如同被当头浇了盆冰水的滚油锅——哗啦一下!竟被一股更加纯粹、更加沉重的寂灭寒意硬生生“压”住了暴动的势头!
寒魄玄晶核心那点一直没着没落的冰髓寂意,像是闻着了腥味的猫,死命扑在那石片上。冰片内部,一股极其精纯、仿佛万载古玉沉淀的冰寒本源,一丝丝一缕缕被玄晶抽吸过去!冰髓寂意贪婪吞噬,每吸一丝,李十三肚子里那冰火交攻带来的焚身噬骨之痛,便奇异地减弱一分!仿佛吞下去的冰髓把那狂暴的火毒冻住了!
疼痛稍减,李十三被那股冰髓抽取之力牵引着,指尖下意识地在那冰凉光滑的石片面上摸索。
指尖掠过一处刻痕。指尖冻得一激灵,针扎似的。
那不是石头的天然纹路。
石片光滑冰凉的背面上,指肚大小的区域,竟被人用刀尖生生凿刻出了一个残缺不全的字!
字划极深,带着锐利生硬的凿痕。像是一柄饱含恨意或绝望的刻刀,狠命地剜进万载寒玉留下的疤痕。
字极残破。左边偏旁碎了一角,右边笔画末端突兀地断裂,似被更大的力量硬生生崩飞。但残存的骨架依旧倔强地挺立,透着一股玉石俱焚般的惨烈锋芒!
那赫然是半个——“蚀”字!
李十三冻得僵木的脑子被这石片背面的刻痕猛地一刺!如同被烧红的针戳中了冻疮!那夜蚀骨毒针撕开骨肉的剧痛,连同冰魄影卫那阴毒如鬼魅的寒意,瞬间刺穿麻木,狠狠扎进识海深处!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冰碴子的痛哼从牙缝里挤出。捏着石片的指节瞬间青白一片。
冰冷死寂的声音,如同寒冬落下的第一滴玄泉,毫无预兆地刺透风雪,砸进李十三耳膜:
“东西。”黑衣人开口了,声音和那石片一样,冰得能冻穿骨头,“沾了血,认主。”
李十三猛地抬头!墨黑大氅的帽檐阴影下,那双冻湖死玉般的眼珠毫无波动。“蚀字玦”,这三个字像三块冰坨子,砸得他心头发颤。那石片是玦?像被砸开两半的玉环……另一半呢?
他嘴唇嗫嚅了一下,想问,喉咙里却像塞了一团冻透的麻絮。
“东西藏老地方,埋了三百年,沾了土味儿。”黑衣人冰冷的言语毫无起伏,每一个字都像冰坨子砸在地上,“寒玉令……靠它啃门板!”最后四个字带着一种刻骨的讥诮。
他袍袖下那双一直揣在怀里、比崖顶积雪还白的手,无声地伸了一只出来,极其随意地朝冰崖对面那一片挂满厚冰溜子的黑松林子深处点了一下。
动作随意得像掸掉一片雪花。
就在他手指点出的刹那!
嗷——!
一声极其凄厉、如同濒死野兽被踩断咽喉的短促嘶叫,猛地从对面黑松林的深处响起!声音尖锐刺耳,撕破风雪,却只叫了半声就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掐断了脖子!
紧接着!
松林边缘积雪覆盖的陡坡上,一个如同大号山猫般的黑影猛地蹿出!慌不择路地扑腾着,撞断了松枝,带下大蓬积雪!噗通一声重重砸进下方更深、更厚的雪窝子里!再没露头!唯有几声压抑惊恐的呜咽挣扎在厚厚的雪层下闷闷地传出,很快也沉寂下去。
李十三捏着石片的手指关节捏得更紧,冰片边缘几乎要硌进骨头里。墨黑大氅下,黑衣人那只点出的手已慢条斯理地收回怀中,仿佛刚才只是无意拂过一片松针。
风声依旧呜咽。吹得墨黑厚氅的边缘无声拂动。
帽子动了动。
一片被风雪裹挟、锋利如刀的干枯松针,眼看就要打着旋儿刮在黑衣人那截露在墨黑毛领外、毫无血色的惨白脖颈上。
黑衣人似乎毫无察觉。
那松针却在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如同撞上了一面无形的、光滑到极致的冰镜!轻轻一滑!方向瞬间被带偏了一线!
咻——!
松针打着极其细微的旋儿,带着一点被强行扭转轨迹后特有的尖啸,擦着黑衣人墨色毛领的最边缘掠过!针尖堪堪钉入李十三脚下冻土边缘一块黑铁般坚硬的岩石缝隙里!针尾兀自嗡嗡震颤!
那块冰冷的黑石缝隙边,几点细微的、如同凝固血痂般的暗红斑驳印记,被这钉入的松针尾尖溅起的几点冻得梆硬的雪屑,不偏不倚地砸上,掩盖了大半。
墨黑的大氅在松林倒伏的呜咽声中纹丝不动。黑衣人那双隐藏在厚重墨色帽檐下的冻玉寒瞳,似乎根本没有为那根微不足道的松针偏移过一丝角度。唯有声音,依旧冰寒刺骨,毫无波澜,接着先前的话头,如同死水潭面落下的冰屑:
“想活命,练!寒玉令……”他的身影如同融化在风雪里的一缕墨痕,骤然淡去!唯有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死寂的冰冷,针一样扎透风雪的呼号,深深钉进李十三的耳朵眼里——
“……炼骨!”
最后一个字音随风消散。
崖顶上,空余风雪呜咽。
黑衣人的立足之处,那块被他踏过的断崖石头上厚厚的雪被,竟连一丝最微小的凹痕都无。仿佛从未有活物在此停留过一息。
李十三捏着那块冰冷沉重的黑石片“蚀字玦”,指关节捏得惨白。崖顶刺骨的寒风好像突然大了起来,带着松林中残留的惊悸气息,灌得他破袄猎猎作响。
他没走。或者说,挪不动脚。那块蚀字玦贴在膻中附近的破棉絮上,寒意透过肌肤冻得他哆嗦,偏偏又一丝丝抽吸着寒潭底带来的焚身火毒,弄得他那身冰火交攻的破筋骨既痛又舒坦,别扭得紧。更勾着那黑石头的土行暖意死命往丹田里钻。
崖对面,那片被黑衣人随手一指就折断了“尾巴”的黑松林子。
积雪厚重的林深处边缘,三双靴子深陷进厚厚的雪壳子里。
靴子底下踩的雪陷进去足有三寸深,印子新得还没叫风给填平了。压实的雪面上,凌乱戳着些零碎的黑点。再细看,根本不是什么黑土渣子,倒像叫什么东西碾过、沾上的冻透了的黑血冰粒子。那点黑血冰粒子又被靴底一踩,洇开一片片黑红的污痕,冻在雪窝子里,透着一股子阴狠劲儿。
“咔嚓”一声。林子里头一棵歪脖子老松被积雪压折的枝杈裂开。积雪簌簌落下,盖住了三双脚印靠林子最里那俩最深的新痕。
最靠外的那个脚印痕迹最浅。脚窝子冻实了,鞋底印压出来的雪棱子上都挂着一层新的薄霜白。边沿溜光平整,只留下一点点靴子尖儿碾过的刮痕。
脚印的主人根本就没踩进雪窝子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