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肩的伤口如同烧红的烙铁,每一次急促的奔跑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李长天咬着牙,强忍着几乎令人窒息的眩晕和痛楚,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在河间府城迷宫般的小巷里亡命穿梭。
身后,清水巷方向传来的粗暴喝骂声和砸门声越来越近!漕帮的人追来了!
“姓李的瘸子!滚出来!”
“抓住他!舵主有重赏!”
“剁了他喂狗!”
恶毒的吼叫如同附骨之蛆,紧紧追随着他踉跄的身影。李长天不敢回头,只能凭借本能和对这座城池模糊的记忆,拼命向城南方向逃窜。他专挑最狭窄、最肮脏、最曲折的巷道,利用堆积如山的垃圾和晾晒的衣物作为掩护,躲避着可能出现的搜寻目光。
“祸起萧墙…祸起萧墙…”柳红袖纸条上那四个字如同魔咒,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反复回响!不是漕帮查到了他们,是内部!是有人出卖了他们!是谁?!陈墨?王大锤?绝不可能!那是谁?苏家?秦掌柜?还是…那个回春堂的孙老大夫?!
巨大的背叛感和冰冷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窒息。他信任的人,他以为的救命稻草,转眼就成了催命的毒蛇!大锤和陈墨落在漕帮手里,现在是什么下场?他不敢想!
“城南土地庙…枯井底…”这是柳红袖留下的唯一生路。李长天强迫自己冷静,辨认着方向。城南是更破败的贫民窟,土地庙更是早已荒废多年,香火断绝,成了流浪汉和野狗的栖身之所。
左肩的剧痛越来越难以忍受,失血带来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他眼前阵阵发黑,脚步越来越沉重。好几次,他差点被脚下的杂物绊倒。追兵的身影似乎被甩开了一段距离,但并未消失,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终于,在夕阳即将沉入地平线,将破败的城南涂抹上一层凄艳血色之时,一座坍塌了小半、墙垣倾颓、野草丛生的破败小庙出现在眼前。庙门上那块写着“福德正神”的匾额早已腐朽断裂,斜斜地挂在门框上,随风发出吱呀的哀鸣。
这就是土地庙!李长天喘着粗气,警惕地环顾四周。庙前空地上堆满了垃圾和秽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垃圾堆里翻找着食物,看到李长天,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并未吠叫。
追兵的声音似乎暂时消失了,但李长天不敢有丝毫大意。他捂着左肩,忍着剧痛,蹑手蹑脚地绕到破庙的后院。这里更加荒凉,半人高的荒草几乎将一切都淹没。一口巨大的、用青石垒砌的古井,就静静地矗立在院墙的阴影里。井口被几块厚重的石板盖着,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和枯叶,显然已经废弃多年。
就是这里!枯井底!
李长天走到井边,仔细观察。石板盖得严丝合缝,边缘也被尘土封死,看不出任何开启的痕迹。他试着用力推了推其中一块较小的石板,纹丝不动。肩头的剧痛让他差点脱力。
柳红袖让他来这里,总不会是为了让他跳井自杀吧?入口在哪里?
就在他焦急万分之时,脚下的一块看似寻常的青石板,突然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紧接着,靠近井壁内侧的一块方形石板,竟然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入的、黑黝黝的洞口!一股混合着泥土、霉味和陈年香烛气息的阴冷气流从洞中涌出!
洞口处,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伸了出来,对他招了招,随即又缩了回去。
是柳红袖!她果然在这里!
李长天心中一定,不再犹豫,忍着剧痛,俯下身,艰难地钻进了那个狭窄的洞口。身体刚滑入黑暗,身后的石板便无声地合拢,将最后一丝天光彻底隔绝!
眼前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一股浓烈的土腥和霉味充斥鼻腔。他感觉自己滑下了一段陡峭、湿滑的土坡,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嚓!”
一点微弱的火光亮起,驱散了浓重的黑暗。柳红袖举着一支短小的蜡烛,站在不远处。摇曳的烛光映照着她蒙着纱巾的脸庞,只露出一双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眸。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劲装,仿佛从未离开过。
这里是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似乎是依着枯井壁挖掘出来的一个简陋地窖。高度仅容人弯腰站立,地面凹凸不平,积着薄薄的灰尘。角落里堆着一些破旧的蒲团和腐朽的木板,空气中弥漫着死寂和压抑。
“你受伤了?”柳红袖的目光落在李长天肩头再次渗出血迹的绷带上,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
“死不了。”李长天挣扎着靠墙坐起,剧烈的喘息牵动着伤口,带来一阵钻心的痛楚。他顾不上自己的伤,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柳红袖,声音因愤怒和急切而嘶哑:“大锤和陈墨呢?!谁出卖了我们?!”
柳红袖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角落,从一个破陶罐里倒出一点清水,递给李长天。然后,她自己也靠墙坐下,将蜡烛小心地插在一块石缝里。昏黄的光晕在狭小的空间里跳动,映照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
“出卖你们的,是回春堂那个小学徒。”柳红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黑暗,“孙守仁。他收了漕帮二堂主‘刀疤刘’十两银子。”
“孙守仁?!”李长天愕然,随即是滔天的怒火!那个在药碾前笨手笨脚、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少年?!“他…他怎么会知道我们?怎么会知道我的伤?!”
“因为秦福。”柳红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秦掌柜派人去‘知会’孙老大夫时,特意提到了‘一位姓李的猎户,肩头有箭伤’。秦福是好意,想让你得到关照。但他低估了漕帮在城里的眼线,也低估了人心的贪婪。”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李长天脸上:“孙守仁家境贫寒,他爹娘都病着,等着钱救命。十两银子,对他来说是一笔无法抗拒的巨款。刀疤刘只是让他留意一个‘姓李的、肩头带箭伤、气色很差的人’,他立刻就联想到了你。你第一次去回春堂时,他就记住了你的样子和伤情。今天你去换药离开后,他就偷偷跑去给刀疤刘报了信。”
“就为了十两银子?!”李长天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土壁上,指节瞬间破裂,鲜血直流!巨大的愤怒和被背叛的痛苦几乎将他吞噬!陈墨和王大锤的性命,他几乎搭上半条命的谋划,竟然毁在一个贪图十两银子的学徒手里!
“人心,有时候比蛇蝎更毒。”柳红袖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尤其是被逼到绝境的人心。”
“那大锤和陈墨呢?!”李长天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他们在哪?!还活着吗?!”
柳红袖沉默了片刻。烛火跳动,在她眼中映照出明灭不定的光芒。
“刀疤刘的人扑了个空,没抓到你。但他们抓走了王大锤和陈墨。”她的声音低沉下去,“人被带去了漕帮在城南的一个废弃货仓,那里是刀疤刘的私刑场。”
“私刑场…”李长天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们想撬开陈墨的嘴,问出你的下落,问出阎霸之死的‘真相’。”柳红袖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刀疤刘想用这个功劳,压过其他堂主,坐上舵主的位置。他手下的人…很擅长‘问话’。”
李长天仿佛看到了那阴森恐怖的货仓,看到了陈墨和王大锤被绑在刑架上,皮鞭、烙铁、盐水…漕帮那些折磨人的手段,他早有耳闻!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攫住了他,比肩头的伤口更甚百倍!是他!是他连累了兄弟!
“我要去救他们!”李长天挣扎着就要站起来,眼中是玉石俱焚的疯狂,“现在就去!杀光那群杂碎!”
“然后呢?”柳红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冬的冰凌,瞬间浇灭了李长天沸腾的怒火,“冲进去送死?用你这半条命,去挑战几十个手持刀斧、早有准备的漕帮打手?让王大锤和陈墨白死?让周文焕和‘狼主’在暗处拍手称快?”
李长天僵在原地,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柳红袖,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风箱般喘息,却说不出一个字。柳红袖的话像冰冷的刀子,割开了他冲动的伪装,露出了血淋淋的现实——他现在的状态,冲过去就是送死!不仅救不了人,还会搭上自己!
“那…那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死?!”李长天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
“冷静,李长天。”柳红袖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那双清澈的眼眸在烛光下如同深潭,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稍定的力量。“愤怒救不了人,只会让你失去判断。想救人,就要动脑子,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生机。”
她走到地窖角落,用脚拨开一堆腐朽的木板,露出下面一个用油布包裹着的狭长木盒。她打开木盒,里面赫然是几把磨得锃亮、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匕首和短刀!还有几个小巧的瓷瓶,以及一小捆绳索和一些零碎的工具。
“漕帮现在是一盘散沙。”柳红袖拿起一把匕首,在烛光下轻轻擦拭着,声音冷静得可怕,“刀疤刘想上位,其他两个堂主‘水鬼张’和‘笑面虎’钱三炮必然不服。阎霸的死,加上‘狼卫’令牌的‘铁证’,已经让他们互相猜忌,剑拔弩弩张。周文焕想弹压,却只会火上浇油。”
她抬起眼,看向李长天:“我们的机会,就在这混乱之中。刀疤刘抓了人,想独吞功劳,必然不会立刻把人交给总舵,也不会让其他堂主知道。他会在自己的地盘上,尽快撬开陈墨的嘴。这就是我们的时间窗。”
“你想怎么做?”李长天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怒火和恐惧,声音嘶哑地问。
“声东击西,趁乱救人。”柳红袖将匕首插回木盒,拿起一个装着黑色粉末的小瓷瓶,“刀疤刘的货仓位置,我已经摸清。守卫大约十五人,都是他的亲信心腹。硬闯不行,那就让他们自己乱起来。”
“怎么乱?”
“放火。”柳红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烧了水鬼张在码头最大的货栈。水鬼张最是护食,货栈被烧,他第一个就会怀疑是跟他争舵主之位的刀疤刘干的!他必然会带人去找刀疤刘算账!”
李长天眼中精光一闪!祸水东引!借刀杀人!
“火烧货栈,动静必然极大。”柳红袖继续道,“刀疤刘的货仓离得不远,他的手下听到动静,看到火光冲天,必然人心惶惶,担心自己的地盘也出事。这时候…”她拿起另一个装着无色液体的小瓷瓶,“把这‘三步倒’混入他们的饮水或酒里。不需要放倒所有人,放倒几个关键位置的守卫,制造更大的混乱即可。”
“然后呢?”李长天的心跳开始加速。
“然后,”柳红袖的目光落在李长天身上,“趁着货仓内外一片混乱,我们潜入进去。我负责解决守卫,你负责救人。记住,动作要快,救到人立刻从后门撤离,我在那里接应。不要恋战!”
计划清晰而冷酷,每一步都充满了风险,却是在绝境中唯一可行的生路!
“火,什么时候放?”李长天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冰冷的决绝取代。为了救兄弟,龙潭虎穴,他也闯了!
“子时(晚上十一点)。”柳红袖看着李长天,“水鬼张今晚在醉仙酿宴请几个船老大,货栈防备最松懈。刀疤刘那边,正是拷问最狠、守卫也最疲惫的时候。也是人最困乏,警惕性最低的时刻。”
她将装有“三步倒”的瓷瓶递给李长天:“这个,你想办法混进去。记住,无色无味,遇水即溶,半盏茶(约五分钟)发作,药效迅猛,但持续时间不长。”
李长天接过冰冷的瓷瓶,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一枚定心丸,也握着一枚随时可能爆炸的雷。
“现在,”柳红袖指着角落里一个破旧的蒲团,“你还有两个时辰。抓紧时间休息,恢复体力。你的伤…是最大的变数。”
李长天靠着冰冷的土壁坐下,闭上眼。左肩的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身体的虚弱。但此刻,所有的痛楚都被一股更强大的意志力压制下去。大锤的憨厚,陈墨的睿智,赵铁柱临死前的嘱托…一张张脸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不能倒下!更不能让兄弟的血白流!
狭小的枯井地窖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蜡烛燃烧的噼啪轻响。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一场关乎生死的救援行动,如同拉满的弓弦,在死寂中无声地蓄力。而井外,河间府城的夜色正浓,漕帮的混乱才刚刚开始发酵,周文焕和“狼主”的阴影依旧笼罩着这座城池。子时的火光,将点燃这场血色棋局的第一个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