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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世元似懂非懂,他细细摩挲着宜棠光滑的下巴,死死盯着她清澈却深邃的眼眸,试图从那里面挖掘出她深藏的秘密。

成亲不到半年,他们仿佛仍是熟悉的陌生人。

宜棠似乎从未想过主动了解他的过去,也吝于分享那些塑造了她的点点滴滴。

这种疏离感,让他患得患失。

苛求她靠近,他怕自己达不到她的期望;宽容她的疏离,他又怕她根本不在乎。

这该死的爱情,竟比战场上最狡猾的敌人更让他煎熬!

战场上,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只为胜利。

可在宜棠面前,所有的战术都失灵了,唯有一颗赤裸裸的真心,笨拙地捧到她面前,祈求她能看见,能珍惜。

宜棠迎着他的目光,轻声道:“还好你没有和陈伯父对阵厮杀。如果那样,我会更加怀疑打仗的意义。”

“你向着谁?”沈世元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点孩子气的较真。

“世元,你不能把问题简单化。”

宜棠说得很认真。

“若你二人战场上兵戎相向,那是所有人的悲哀,而非是我一个人的。”

她顿了顿,眼神带着深刻的忧虑,“作为个体,我的丈夫与我爱戴的长辈为敌,我自然心如刀绞,生不如死。”

“可是世元,你想想,你心中的天地,与陈伯父,我想……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这片土地和百姓。”

“我与陈伯父相识多年,深知他为人。”宜棠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他为一方百姓所做的点点滴滴,你应有所耳闻。你们二人若为敌,那我们才真的是看不到希望了。”

“宜棠……”

沈世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中是巨大的震动和动容,“你居然……还肯信我?”

这份来自她的理解和信任,比任何勋章都更珍贵,却也让他心头涌起更深的悲凉。

他抱紧她,声音闷闷地,“棠儿,我父亲……也不是简单地因爱慕权势而逼你离开。他是想做事的……可是,手中没有权力,他做不成事。他的荣光,不完全是虚荣,也有……大义。”

他试图为父亲辩解,却也明白这辩解在宜棠所受的委屈面前,苍白无力。

人与人之间,尊严不分高下。

宜棠在他怀中沉默不语。

沈一章和沈家的动机,她不想评判,也无需她理解。

男人似乎总是习惯将个人欲望与家族荣耀、责任混为一谈。

“也许局势还会乱下去。”沈世元沉重地叹了口气,对未来感到一丝茫然。

“所以你去做教官,”宜棠的声音温柔却似有千斤重,“你要教他们民族大义,不要为名利厮杀。”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沈世元内心深处的渴望和责任。

他动情地紧紧抱住宜棠,下巴抵着她的发顶,用力摩挲着她柔软的发丝,“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

宜棠轻轻挣脱开他的怀抱,“世元,这件事情,兹事体大,让我想想。”

她需要时间理清自己的职业责任与家庭责任,“就算要去,安济这边还有很多事情,我一时间放不开。”

比如詹森,那个需要她专业守护的病人。

“医院没有你之前,一样运转了。”沈世元的声音又带上了委屈,甚至夹杂着一丝被拒绝的恼怒。

他渴望她的陪伴,渴望她能将自己置于首位。

“医院也是战场,”宜棠蜷缩回他怀里,像寻求一丝温暖的港湾,“我不能不收拾完。”

她抬头看他,带着点无奈,“你这样讲话,不讲道理。”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划过他衬衣下坚实的胸膛,感受着那颗跳动的心脏。

片刻的沉默后,她终于作出了妥协,“我陪你去舞会,好不好?”

这已经是她此刻能给出的最大让步。

沈世元被她此刻难得的温顺和妥协激发出非凡的自信,甚至带上了点霸道的意味,“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他喜欢看她为他“破例”的样子。

“怎么,我不去,难不成被你绑去?”

宜棠明明瞪着眼睛,可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此刻却似冰雪融化后汇成的春水,清澈透亮,又带着一丝不自知的媚意。

灯光扫过,在她眼底投下朦胧的光影,显得光彩斑斓。

“绑你?”沈世元低笑出声,胸腔震动,“那我舍不得。”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语气一本正经,如同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抱去。”

“抱去”两个字,像两颗滚烫的石子投入宜棠的心湖,激起巨大的涟漪!

她的心猛地被撞了一下,下意识地低下头,视线落在两人不知何时已十指紧扣、紧紧缠绕的双手上,如同一个无声的“永结同心”的誓言。

她的呼吸瞬间变得轻微而急促,一颗心像飘浮在云端的风筝,想落地却又惶恐不安。

她努力想挤出一个轻松的笑来掩饰内心的悸动,却不敢抬头看他,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闷闷鼻音的戏谑,“我又不是不会走……”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沈世元的目光顺着她的话,落在她那双细长匀称、充满力量的腿上,眼神不禁变得幽深而旖旎,“我一不看住你,你就要跑。”

语气里带着宠溺和赤裸裸的占有欲。

又说这个!

宜棠心头那点旖旎瞬间被羞恼取代,狠狠在他胳膊内侧捏了一把!

“嘶——”沈世元夸张地吸了口气,却笑着没躲。

宜棠看着他带笑的眼睛,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浮上心头,“你的父亲母亲姨娘……会不会来找我要人?”

终于,还是触及了这个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家族问题。

沈世元心中主意已定,他更关心的是她的态度,“你会原谅他们吗?”

这才是他真正害怕的。

怕的是她心底的芥蒂永远无法消除,而不是沈家会如何。

宜棠抬起眼,脸上是一片近乎超脱的坦然,“世元,这件事情,没有对错。”

她的态度不言自明。

在这场失衡的家族联姻中,她早已用无可匹敌的勇气和自身的价值,挑破了沈家曾经的傲慢。

如今沈家态度的微妙转变,放任沈世元在外,不过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台阶。

握手言欢,往事一笔勾销。

宜棠不是不懂这些世家规则,她予以藐视,正是因为她拥有不依附于沈家的底气。

她的底气,源于她自身,而非沈家。而她对沈世元的接纳,是基于他这个人本身。

宜棠突然正色道:“世元,我想见见陈伯父。” 这个念头在刚才谈论陈将军时便已成型。

“你去舞会就能看到。”

沈世元立刻回答,但随即补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我现在身份敏感,不能单独见陈将军。你是我太太,私下接触……也不行。”

他必须考虑可能的政治影响。

宜棠理解地点点头,“好。”

沈世元缓缓将她拥紧,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郑重,“你是我的太太,仅此而已。我不需要你帮我背负沈家的责任。”

这是一个清晰的界限划分,也是一种保护。

“等你想见他们了,再见吧。不着急的。”

他将主动权完全交给她。

“世元……”宜棠的心像是被温热的潮水包裹,鼻尖一酸,声音带上了哽咽。

她想起了锦津教她的——血脉相连的人,不能故意忽略,在一个大家庭里,需要忍让、接纳与宽容。

沈世元为她所做的妥协和守护,她应该领情。 而领情,意味着她也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尝试去理解和接纳他的家人。

让沈世元彻底脱离家庭,并非她的本意。

“世元,”宜棠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柔软,“你的亲人永远都是你的亲人。”

她顿了顿,给出了一个承诺,“过段时间吧,等……合适的时候。”

“好,”沈世元脸上绽放出释然而愉悦的笑容,“我听你的,日后都听你的,”

他故意停顿一下,眼神里郑重其事,“除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宜棠疑惑。

“给我生个孩子。”沈世元的目光瞬间变得炽热而专注,紧紧锁住她的眼睛。

他微微失望地发现,宜棠听到这个,脸上没有半分羞涩或愧疚,只是平静得像一泓深潭。

“这个事情再说。” 语气平淡无波,宜棠不要牵连无辜。

现有的亲人都还未理顺关系,如何能仓促迎接一个新的、更脆弱的小生命?那只会让局面更加复杂难解。

沈世元温热的大手却轻轻覆上她平坦的小腹,带着无限的期待和真切的恳求,“如果……如果有了,就生下来,好吗?” 他敏锐地捕捉到她身体的细微变化。

宜棠身体一僵,随即斩钉截铁地否认,“没有!”

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坚定。

她猛地从他怀里起身,“我晚上还有事情要做,你早点休息。”

说罢就要往外走,动作仓促。

沈世元长臂一伸拉住她,“你去哪里?” 眼神带着探究。

宜棠神色竭力保持自然,“我回自己房间。还要看会儿书,查些资料。詹森最近有好转,但还不能正常生活,治疗方案需要调整。”

她搬出工作,又追加一句,“你不是要去做教官吗?不用做教案,钻研教学吗?”

理由充分,无可反驳。

沈世元看着她故作镇定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我送你。”

“不需要。”宜棠立刻拒绝。

“这也要拒绝?”沈世元挑眉,语气带着点无赖,“你再过分,我就不让你走了。”

“……好好好。”宜棠无奈妥协。

两人这来之不易的和平局面,她不想轻易打破。

只有在有情有义、相互理解的基础上,才能共同面对下一步的问题,比如……沈家。

回不回去是面子,如何相处才是里子。

走出房门,宜棠还是忍不住低声道:“世元,陈伯父看重你,也不全是因为我。陈伯父做事情,民族大义永远是第一位。”

这是实情,她不想沈世元背负“靠妻子”的压力。

沈世元了然一笑,带着点看透世情的通透,“场面上,谁不是扯着虎皮拉大旗呢?”

他不在意这些虚名。

“你走!”

宜棠被他这过于直白的话气笑了,用力推开他,随即“砰”地一声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力道之大,震得门框都似乎晃了晃。

沈世元站在门外,听着门内落锁的轻响,非但不恼,反而心满意足地勾起唇角。

荣宜棠已经比过去勇敢了一大步,至少会表达愤怒,会妥协,甚至开始考虑“合适的时候”见他的家人。

徐徐图之吧。

至于跳不跳舞,其实不打紧,他不过是想把她堂堂正正地带到所有人面前,广而告之——他沈世元有主了!

再一想,这个想法或许纯属多余。

今日的沈家,对达官贵人而言不过是……鸡肋。他已无兵权,不过一介书生教官。

他心里甚至掠过一丝庆幸:若不是荣家变故、时局动荡,以宜棠的才貌家世,求娶者怕是要踏破门槛。

清浅的月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洒下,沈世元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才转身离去。

门内,宜棠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舒了一口气。

挑亮的台灯下,她坐在书桌前,仔细翻着厚重的医学典籍,一丝不苟地用红笔划线、做笔记。

与男人相处,真是消磨时光!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了这些情感的纠葛,浪费了多少本该用于精进医术的宝贵时日,真让人心疼。

垂下的蕾丝纱帘被夜风吹拂,轻轻摇曳,让周遭的光影变得温柔而朦胧。

宜棠看书看得眼睛发涩,抬眼与这片朦胧相遇,一股强烈的“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悲凉感,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

她想起广州家中庭院里遍植的素馨花,想起南京小院里与父亲亲手种下的忍冬藤蔓,还有西北钟府飘着沙枣花香的温暖……自此以后,她似乎一直在漂泊着。

这一刻,她突然无比嫌弃起六国饭店这间布置得富丽堂皇却毫无归属感的房间。她想要一个家!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能安放身心的地方。

一个强烈的念头突然击中了她——她要置办一处宅院!由她亲手来布置它!

可是……沈世元要去保定做教官,她要去吗?

夫唱妇随似乎是天经地义?可她还是要做医生啊!

纷乱的念头让她有些头疼。

不想了!她甩甩头。

不想不想,她要一所房子,先从这个开始,房子不仅与一切不矛盾,反而是一切的起点,自己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才有勇气一往无前,才有“不如归去”的寄托。

宜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终于合上书,熄灭了台灯。

黑暗笼罩下来,她心满意足地躺进柔软的床铺,将自己摆成一个大大的“大”字。

真好!她惬意地喟叹。

沈世元年轻的身体蕴含着巨大的能量,这些日子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踏实的整觉。

此刻,难得的独处,心静,体闲,真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事情!

她要美美地睡个觉,积蓄最充沛的精力,去应付这人世间的嘈杂纷扰。让小太阳锦津赐予她力量吧!

然而,就在她放松身体,意识即将沉入睡眠的瞬间,一阵熟悉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紧接着,熟悉的恶心感排山倒海般涌上喉咙!

宜棠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然沉到了谷底!

她来到京城,一连三个月……癸水并未正常!起初她以为是水土不服,换了地方,身体需要重新适应,她有过类似的经验,并未放在心上。

可如今,这熟悉的眩晕和恶心,如同最刺耳的警钟,瞬间击碎了她所有的侥幸!

那两次……明明都是她计算中的“安全”日子啊!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宜棠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盥洗室,伏在洗手池边,将一天吃下的东西吐了个精光!

胃里翻江倒海,身体虚脱无力。

她瘫坐在冰凉刺骨的地砖上,连抬头看向白色天花板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那白色也在旋转,带来更强烈的眩晕。

她浑身控制不住地哆嗦着,手指蜷缩着,却始终不敢抚上自己的手腕去探脉息。

她不够勇敢!她害怕!害怕那个可能的结果。

轻声的、压抑的啜泣终于从喉咙里溢出——她该怪谁?怪沈世元?还是怪自己贪恋那一晌的温存?

盥洗室的地面和墙面都散发着刺骨的凉意,却不及宜棠心里半分冰凉。

这兵荒马乱、前途未卜的日子里,叫她如何迎接一个新生命?

她一个习惯了独来独往,甚至觉得自己都活得有些孤独的人,如何能照顾好另一个更加无依无靠的、脆弱的生命?

哭泣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宜棠扶着冰冷的洗手池边缘,挣扎着想站起来,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让她几乎一头栽倒!

她连忙用手死死撑住了墙壁,指甲用力到泛白。

站稳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本能的庆幸感油然而生——她刚才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小腹!

居然是因为……这个可能存在的生命!

她看着镜中狼狈不堪、泪痕交错的自己,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随即泪水又汹涌而出。

她明明在害怕,在惶恐,在抗拒命运的安排,身体却在最危急的时刻,本能地选择了保护。

这巨大的矛盾狠狠攫住了她的心,各种情绪疯狂地撕扯着她——恐惧、茫然、一丝隐秘的期待,还有对自身本能反应的无措。

镜中的脸,熟悉又陌生。

命运终究沿着一条与她期盼完全不同的轨道疾驰而去。

这也许是上天的奖赏,也许是另一场考验的开始。

祸福相依,世事难料。

除了全情投入,她还能如何呢?

宜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恐惧和犹豫都压下去。

她鼓足了毕生最大的勇气,终于,颤抖着、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震颤,像即将触碰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即将开启一个未知的潘多拉魔盒。

她屏住呼吸,将食指、中指、无名指,轻轻地、无比郑重地,按在了左手腕那跳动的脉搏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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