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谁也没想到,晋王竟会发出更加疯狂的嘶吼:
“我不走!”
楚玉浔猛地甩开太子向他伸来想顺势拉住他的手,脸上的抓痕和凌乱的发丝反而增添了几分暴戾和不顾一切的可怖。
“休想支开本王!”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桑知漪!你休想逃!今日本王定要带你走!你生是本王府里的人,死,也得埋进本王府上的土!”
“玉浔!”鹿皇后惊骇欲绝,失声尖叫,声音都变了调。
她从未想过儿子竟会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般失心疯的话!
“你…你糊涂!快住口!”
就在一片哗然和皇后惊叫的余音中,桑知漪轻轻动了。
她侧过头,看着身侧那个紧张得小脸煞白的小鹿寒。她的眼神异常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安抚的暖意。
拍了拍少年紧紧攥着的手背,示意他松开。
鹿寒愕然抬头,对上桑知漪那双看不到半点慌乱的眼睛。
无意识地带着一丝茫然和不舍,松开了紧握的手指。
然后,在满殿所有人的注目中,桑知漪一步一步走向大殿中央那片狼藉尚未收拾干净的空地。
她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一个相对空旷的位置,面对着凤座上的皇后和一旁的太子。
空气随着她的步伐再次凝滞。
“民女桑知漪,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她平静却无比清晰地宣告,“民女不愿为晋王妾室,更不愿今日随晋王回府。”
全场再次陷入死寂。
第二次拒绝了,如此明确,如此绝决!
鹿皇后感觉一股恶气直冲脑门。
为了尽快打发这个祸根,为了压下儿子最后的不堪,她强压下翻涌的怒气和厌烦,挤出一个勉强笑容,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温和开口:
“桑小姐,本宫理解你闺阁女儿家心思纯善。玉浔他方才也是情之所至,一时失了分寸。”她避重就轻,为儿子的暴行盖上遮羞布,“不如这样,本宫做主,赐婚于你。晋王正妃尚需再议,赐你侧妃之位,也不算辱没。今日便随玉浔回府吧。”
“噗嗤。”一声带着毫不掩饰嘲弄之意的轻笑,从熹妃的方向传来。熹妃用羽扇半掩着嘴,眼中尽是看好戏的揶揄。
席间的柳氏眼前一黑,身体猛地晃了两下,旁边的丫鬟连忙死死扶住才没让她当场晕厥。
与桑知漪交好的几位闺秀,尤其是梁小姐,无不担忧地看向场中那单薄却站得笔直的身影,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桑知漪甚至没有一丝迟疑和犹豫。她缓缓地,跪了下去。“咚”的一声轻响:
“多谢皇后娘娘美意。民女,不能从命。”
顿了顿,她的声音更加清晰坚定地响起,如同宣告:
“民女自幼敬仰玄月夫人与许夫人,心之所向,唯在悬壶济世,于玄月堂襄助二夫人,行医布药,照护妇孺病弱。两年前北境流民疫病,死者枕籍,民女亲侍汤药于病榻,目睹太多生离死别,深知人力微弱,然医者之心,不死不离。”
“民女早已立誓终身不嫁,愿将余生尽奉玄月堂,济世间病苦,践医者仁心!”
话语落音,大殿内陷入一片死寂。不是拒绝为妾,是终身不嫁!
不是攀附王府富贵,而是宁愿投身于救死扶伤的伟大事业!
一直沉默的鹿鼎季,高大的身躯在这一刻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死死盯住殿中跪得笔直的身影。
他想开口,想说“不可!”,喉咙却像被烈酒烧灼,发不出一个音节。
原来是这样!是这样一个人!
太子楚玉衡怔住了。
他看着下方跪着的少女,忽然想起了白怀瑾的嘱托——只要求阻止晋王纳她为妾。
他似乎没有立场。这强烈的冲击,让他陷入了短暂的犹豫。
“终身不嫁?”晋王楚玉浔露出一个阴骘的笑容,“哈哈…好一个终身不嫁!”
“好!”皇后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带着万钧的寒意,“桑知漪!你有此‘志气’,本宫成全你!”每一个字都淬满了冰渣,“本宫今日便允了你这请求,也断了某些人不该有的痴心妄想!”她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最后的命令,“滚下去!”
柳氏眼睁睁看着女儿再次俯身行礼,如同尘埃落定。
终于,支撑她的那口气彻底散了,眼前彻底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打翻了旁边小几上的半盏残茶。
“夫人!”丫鬟仆妇惊呼一片。
楚玉浔僵硬地站在狼藉之中,眼神空洞地扫过昏厥的柳氏,扫过冷漠俯视他的皇后,扫过神色复杂的鹿鼎季与太子,最后,目光如淬毒的刀子,死死钉在桑知漪脸上。
“你…好得很……”他用一种破碎的、只有自己听得清的声音嘶吼着,牙齿咯吱作响。
大殿内空气像是凝固的、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大殿门口珠帘碰撞的清响骤然打破了死寂。
“哟,今儿个麟德殿倒是人聚得齐!老身许久不见这等热闹了!”
一个苍老却异常圆润洪亮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石子投入凝滞的水面,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懒散笑意,却偏偏让大殿里站着的每一个听见的人,都从心底感到一种无形的重量缓缓迫近。
珠帘被两侧宫女彻底挑开。
一位年逾古稀、身着深紫色金银线织锦凤穿牡丹富贵花开纹样大袖袍的老夫人,在一位同样衣着华贵的中年贵妇的搀扶下,缓缓步入大殿。
老夫人满头银丝一丝不苟地挽成一个圆髻,只插了一枚极其古朴温润的羊脂白玉龙首簪。
她的面庞是岁月磨砺出的红润光泽,皱纹深刻却并未显得干枯,反倒赋予她一种岁月积淀的威严。
那双微微下耷的眼皮下,眸光锐利如鹰隯,只随意一扫,便仿佛能看透人心最隐秘的角落。
她便是皇帝潜邸时的近身嬷嬷,曾两度托孤救驾的玄月夫人。
几乎在她踏过门槛的同一瞬间,高踞凤椅之上的鹿皇后脸色微变,竟是霍然起身,顾不得仪态,疾步下了高台,裙裾带起细微的风声,亲自迎了过去!
“夫人!您怎的亲自来了?实在折煞本宫!”鹿皇后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急切与不敢置信的惶恐,连忙伸手去接替许夫人搀扶住玄月夫人的左臂,“您这身子骨,天寒地冻的,有什么事差人来传个话便是……”
玄月夫人布满厚茧的手轻轻搭在鹿皇后保养得宜的玉腕上,脚步微顿。
她脸上带着温煦的浅笑,眼神却清明锐利,并无半分老眼昏花之态:“皇后娘娘折煞老奴了。老骨头坐久了,趁天好出来走动走动,碰巧知道娘娘今日在麟德殿消遣,便厚着脸皮来讨杯热茶喝,顺便给娘娘请个安,也瞧瞧今日这热闹非凡的场面。”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的身体已然微微前倾,欲行臣礼。
“使不得!夫人万万使不得!”鹿皇后一惊,双手用力稳住玄月夫人行礼的姿势,“您是陛下至亲,更是本宫的长辈!这礼若受了,本宫岂不是要被天下人戳脊梁骨?夫人快请上座!”
她几乎是半推半就地将玄月夫人引向自己凤椅旁早已准备好的金丝楠木大圈椅。
玄月夫人拗不过,也就顺势在椅上坐了,姿态从容安稳。
许夫人侍立在她身侧,目光同样沉稳地扫过全场,在桑知漪强自支撑的背影上停顿了一瞬。
鹿皇后安顿好玄月夫人,自己也重新回到凤椅落座,脸上重新覆上一层温婉得体的笑容,但袖中的手指却不自觉地紧了紧。
玄月夫人这时出现,绝非“讨杯热茶”那般简单。
“夫人方才问老身,今日麟德殿缘何齐聚?”坐在玄月夫人对面的熹妃眼中精光一闪,抓住玄月夫人话语的尾巴,不等鹿皇后开口,便抢着站起身来,脸上瞬间堆满了悲悯和忧虑。
她朝着玄月夫人微微屈膝,语速极快,带着恰到好处的急切与愤懑:“夫人您是不知道!今日实在是件糟心事,晋王妃身子不适,这桑家姑娘本是一番好心留在身边照应,谁知晋王爷也不知是听差了意思还是怎的,竟当众开了口,非要纳这桑姑娘进府为妾。
您看,把桑姑娘委屈得,都吓傻了!好在这孩子还算硬气,没当场哭出来,可这心里头唉!皇后娘娘气坏了,为桑姑娘做主,这可不就僵住了嘛!”
熹妃一席话,避重就轻,颠倒黑白,将晋王强逼妾室的丑态粉饰成了误会,责任轻飘飘地落在了晋王的头上,而桑知漪则成了无辜被卷入的可怜人。
她言语间,甚至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玄月夫人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似乎没变,端着宫女奉上来的热茶盏,轻轻地用盖子拂着浮沫,只是那双锐利的老眼在熹妃脸上来回刮了几道。
熹妃被她看得心头莫名一跳,剩下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而几乎在熹妃话音落下的刹那,一直侍立在玄月夫人身边的许夫人动了。
她既未向皇后请示,也未看熹妃那巧舌如簧的脸,径直走下阶陛。
她穿着一身烟霞紫葡萄缠枝暗纹百褶锦裙,步子不大,却稳如山岳,径直走到了桑知漪面前。
许夫人没有半分迟疑,伸出保养得宜却并不细嫩的手,稳稳地握住了桑知漪冰冷微颤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好孩子,站着!”许夫人语声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她没看桑知漪苍白的脸,而是猛地转过头,那双平静圆润的眼睛瞬间锐利起来,如同磨亮了的刀子,狠狠地钉在了依旧僵立在前方的晋王楚玉浔身上。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开在寂静的大殿:“呸!也不撒泡黄汤照照自个儿是个什么馊缸里沤烂的腌臜样子!仗着多披了几年亲王皮子,就敢当众啃嚼人家清白姑娘的骨头?我老婆子活了这几十岁,就没见过比你这更不要脸的下流秧子!
纳妾?你倒是会挑!人家正经八百的姑娘家,清清白白站在这儿,凭你一个被酒色掏空肠肚的烂豆渣也配惦记?癞蛤蟆掉进酱缸里——装什么千年王八鲜呐?我呸!我看你是屎壳郎爬秤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许夫人曾是皇帝的乳娘,早年身份低微,此刻这些市井俚俗的粗鄙谩骂从她这尊贵夫人嘴里吐出来,竟是字字扎心,句句见血。
听得满殿的王公亲贵目瞪口呆,脸颊肌肉抽搐,想笑又不敢笑,想斥责又慑于许夫人特殊的身份地位。
楚玉浔贵为亲王,何曾被人当众如此辱骂?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额头青筋暴跳,眼中喷出的怒火几乎要将许夫人焚烧殆尽!
可许夫人背后站着谁?是玄月夫人!更是皇帝本人对他这位乳娘的敬重。
他竟一个字也反驳不得,那口血硬生生卡在喉咙里,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楚玉浔身后,靠侍女支撑才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的晋王妃夏舒林,仿佛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在熹妃颠倒黑白的开口时,夏舒林的身体就已经开始抑制不住地微微摇晃起来,本就苍白的面色瞬间又褪了一层颜色,如同金箔贴上的纸人。
一股尖锐冰冷的剧痛,从她小腹深处猛地炸开,毫无征兆地剧烈绞动。
那股痛楚太过猛烈,瞬间压过了她所有的意识。她猛地咬住了下唇,柔软的唇瓣立刻被她咬出一排深深的牙印!
只有靠这样,才能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痛哼!
她身旁从小服侍的大丫鬟玉竹瞬间就察觉到不对劲,惊骇万分,慌忙用力撑住王妃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紧紧扶住王妃冰冷刺骨的腰际。
“王妃!王妃您……您怎么……”玉竹的声音带着哭腔,惊惧得几乎失声。
“闭嘴……”夏舒林的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断的烟丝,从紧咬的齿缝里艰难挤出,每一个音都仿佛在承受着凌迟般的酷刑。
那张美丽却已失去所有血色的脸上,因为剧痛而沁出细密的冷汗。“不……不许……声张……”她用尽最后一丝意志,死死按住玉竹想要扶她坐下或者去求助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