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正月廿三,滑州以南的官道,已然沦为一片混沌的死地。
铅灰色的苍穹仿佛一块沉重的巨石,低垂着压迫着大地。
狂暴的朔风如一头愤怒的野兽,卷着鹅毛大雪呼啸抽打,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数步之外便难辨人形。
原本泥泞的道路先是被冻硬,而后又被往来的人马碾碎,化作了深可陷蹄的冰泥沼泽。
陈太初勒马立于高坡之上,脸色铁青如铁。
他从洛阳带出的万余精锐,此刻却如同一只巨大的虫子陷入了罗网之中。
装载着虎蹲炮和辎重的大车深陷泥淖,任凭骡马口鼻喷着滚烫的白气,车夫手中的鞭子抽得劈啪作响,那车轮却只是在冰泥中徒劳地空转。
步卒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沼中跋涉,冰冷的泥浆不断灌进靴筒,寒意瞬间侵袭全身。
队伍绵延而松散,行进的速度慢得令人心焦如焚。
斥候们出去后,就如同泥牛入海,再无消息传回。
“大人!” 王铁柱顶着凛冽的寒风艰难地爬上土坡,他的脸被冻得青紫,眉毛和胡须上挂满了冰凌,说话时嘴里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不行啊…完全走不动!车陷得太深了…这鬼天气!”
陈太初紧抿着唇,眼神中透露出坚定与焦虑。
从相州一路南下时,军队士气如虹,可谁能想到会被这数十年不遇的暴雪死死拖住。
更可怕的是,前日前锋在滑州北的狭窄谷道遭遇了伏击!
两侧山林中胡哨声刺耳,金军步弓手借着风雪的掩护射出了密集的箭雨。
虽然己方火铳齐射逼退了伏兵,没有遭受重创,但却被这股金军游骑死死缠住,行军彻底停滞了下来。
“传令!” 陈太初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冰冷而决断,“所有重炮、辎重车集中起来,用木板和圆木垫路,一寸一寸地往前挪!步卒轮番拖拽!火铳手、弓弩手占据高地,一旦遇到敌人就格杀勿论!告诉李铁牛,前锋营用人命去趟,今日天黑前必须打通前方五里的谷口!”
说罢,他猛抽战马一鞭,大喝道:“汴梁等不起!”
千里之外的汴梁城,此时已坠入了血火交织的地狱。
外城宣化门一带,承受着金军斡离不主力的疯狂进攻。
鹅车、洞子车在冰河上缓缓推进,抛石机日夜不停地倾泻着裹油石弹,所到之处燃起了片片火海。
守军在李纲、宗泽的督率下,不得不拆屋取梁,与金军展开了血肉相搏。
然而,人力终有穷尽之时。
金军集中死士,用火药炸开了摇摇欲坠的城墙豁口,如潮水般涌入!宣化门失守,外城陷落!
垂拱殿内,炭火熊熊燃烧,通红的火焰却驱不散那浸骨的寒意和血腥之气。
城外喊杀声、惨叫声、爆裂声隐隐传来,如同恶魔的低语,不断啃噬着人们的神经。
龙椅上的钦宗赵桓,裹着厚厚的玄狐裘,却仍感觉自己仿佛赤身裸体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不住地颤抖。
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双眼中布满了血丝。
原本因陈太初飞鸽传书而燃起的光芒早已熄灭,只剩下恐惧与茫然。
这么多天过去了,说好的星夜兼程呢?支撑他死守孤城的唯一希望,在这血火的煎熬中一点点消磨殆尽。
外城已破,金人那锋利的刀尖已经抵在了他的咽喉!
“陛…陛下!” 宰相何栗匍匐在金砖之上,额头紧紧贴地,声音颤抖地说道,“虏酋斡离不遣使…愿议和!称只要应允其请,即刻罢兵,保…保宗庙无恙!”
身后,白时中、孙傅等主和派大臣跪倒一片,涕泪横流地哀告:“陛下!社稷为重!当从权议和啊!”
“议和?” 甲胄未卸、肩头还带着血污的李纲挺身而出,他指着殿外那弥漫的杀声和熊熊火光,声音嘶哑如裂帛,“外城已破!金人如同背信弃义的豺狼!此时议和,无异于引颈就戮!
他们要的,是大宋的江山!陛下!臣请召集内城禁军,与金军展开巷战,战斗到底!待陈太初的援军……”
“陈太初?李枢密还提那陈太初!” 兵部侍郎孙傅尖利地打断了李纲的话,脸上露出疯狂而讥诮的神情,“滑州风雪阻道,音讯断绝!他自身都难保,如何能赶到这里?
万余疲兵,又怎能撼动六万铁骑?李纲!你还要用这些虚妄之言,拖着陛下和百姓一起殉葬吗?!”
这毒匕般的话语,直直地捅在了赵桓那脆弱的心房上。
赵桓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嘴唇哆嗦个不停,目光在李纲染血的铠甲和何栗手中墨迹淋漓的议和条款上游移不定。
那条款上的字句如同一群毒蛇,噬咬着他仅存的理智: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绢帛彩缎各百万匹!
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亲王、宰相为质!每一条都足以让大宋倾覆,让列祖列宗蒙羞!
可是…宣化门冲天的火光和惨烈的厮杀声,让帝王的尊严和血气在恐惧面前如冰雪般消融瓦解。
“李…李卿…朕…” 赵桓的声音干涩如砂纸,他痛苦地闭上双眼,“…为…百万生灵…计…议…议和吧…”
话音刚落,他整个人就如同一根被抽去了脊梁的竹子,瘫软在龙椅上,不敢去看李纲那失望而愤怒的眼神。
屈辱的墨迹尚未干透,更深的凌辱便如冰水般浇透了汴梁的骨髓。
国书送出后,金人更加嚣张跋扈,凶焰更炽。
一队队金兵持刀执矛,在宋廷官吏战战兢兢的引导下,如入无人之境,直扑大宋百年积累的膏腴之地。
内库府库的朱漆大门被金兵用蛮力撞开。
堆积如山的金银锭、成箱的明珠美玉、璀璨夺目的珊瑚树、整匹整匹光润如水的蜀锦杭缎…在火把的映照下流光溢彩,晃得人睁不开眼。
金兵们喉中发出贪婪的嗬嗬声,如狼似虎地扑上去,粗鲁地将财物装箱、抬杠。
沉重的箱笼压得搬运民夫们脊背弯曲,他们在皮鞭的呵斥下踉跄前行,将祖宗积攒的财富,一车车地送入金营的车仗之中。
皇宫大内,也未能幸免于难。
景灵宫供奉的历代先帝御容,被金兵粗暴地从神龛中扯下,随意丢掷在地上。
宫娥太监们噤若寒蝉,在金兵的监视下,含泪拆卸着宫门、殿角象征皇家威仪的金钉、铜兽,甚至御座上的金饰也被撬走,投入熔炉,化作便于携带的金饼。
龙德宫、延福宫内,徽宗苦心搜集的天下奇石、名家字画、古玩珍器,被胡乱塞进麻袋草席,如同处理破铜烂铁一般。
昔日繁华似锦的艮岳,如今奇石倾颓,珍禽异兽哀鸣,沦为了一片狼藉的废墟。
宰相何栗、亲王赵构,作为议和的人质,面色惨白地立于金军大营辕门之外。
他们身后,是一车车满载着大宋元气与尊严的财货,在冰天雪地中排成长龙,缓缓驶入金营深处。
每一次车轮的滚动,都仿佛碾在汴梁百万军民滴血的心上。
风雪似乎也带着呜咽,卷过这座千年帝都,为这亘古未有的奇耻大辱悲鸣。
就在这财富被疯狂掠夺、屈辱达到顶点的时刻——
汴梁城南,封丘门方向,持续了数日的狂暴风雪,竟诡异地骤然停歇!铅灰色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惨淡的冬日阳光如同冰冷的利剑,刺破阴霾,投射在封冻的汴水之上。
金营了望塔上,一名百夫长正抱着酒囊取暖,醉眼惺忪地瞥向南方。
下一瞬,他猛地瞪圆了眼睛,酒囊“啪”地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木板上,黄浊的酒液汩汩流出,他却浑然不觉。
“腾格里(长生天)啊!” 他失声怪叫,手指颤抖地指向汴水南岸那片突然变得清晰起来的广袤原野。
只见白茫茫的雪原尽头,地平线上,一片玄色的铁流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成千上万!
森严的阵列如同钢铁丛林,在惨淡的日光下,反射着冰冷、纯粹、令人心悸的寒光!
一面残破却依旧猎猎飞舞的“陈”字大纛,如同浴血的苍鹰,傲然矗立于铁流的最前方!
风雪止息后的死寂,被这突如其来的玄甲怒潮彻底撕碎。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磅礴杀伐之气,如同北地最酷烈的寒风,骤然席卷过封冻的汴水,狠狠撞在汴梁残破的城垣和金军连绵的营寨之上!
陈太初勒马于大纛之下,玄色铁甲上覆满了冰霜,他的目光穿透虚空,越过混乱的金营和堆积如山的财货车仗,仿佛已经刺入那座宫阙的深处。
一个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身边亲卫的耳中,带着金铁般的决绝:
“传令全军,整队!目标——金贼辎重营!岳飞、张猛两翼包抄,锁死其归路!赵虎火器营前压,听号令齐射!告诉弟兄们——”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猛地攥紧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金人拿了多少,就让他们连本带利,用血吐出来!这议和的账,该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