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玻璃舱门在一声轻微的液压嘶鸣中缓缓向上升起，裹挟着营养液气味的冷气扑面而来，让苏明玥滚烫的眼眶瞬间感到一阵刺痛的冰凉。
她没有立刻冲上前去，而是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被她称为0 - b、如今却自认是她妹妹的女孩，在黏稠的液体中艰难地调整着呼吸。
女孩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那是一种糅合了陌生、依赖与深刻记忆的复杂眼神，仿佛穿越了二十多年的时空，从一个未曾开启的摇篮，直抵她灵魂的深处。
“姐姐。”女孩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干涩，却比刚才多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她尝试着抬起手臂，苍白纤细的指尖在空中无力地划动。
苏明玥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终于迈出那一步。
她没有去扶女孩，而是先一步按下了旁边控制台上的紧急呼叫按钮。
清脆的警报声瞬间响彻整个地下实验室，红色的指示灯在惨白的墙壁上投下急促的光影。
“别怕。”苏明玥脱下自己的外套，小心翼翼地裹住女孩暴露在空气中、因温差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声音沉稳得不像话，“我在这里。医生马上就到。”
女孩顺从地靠进她的怀里，像一只刚刚破壳的雏鸟，将头埋在她的肩窝，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温暖而真实的气息。
她的嘴唇翕动，在苏明玥耳边吐出几个微弱的音节：“我……记得桂花酥的味道。很甜。”
苏明玥抱着她的手臂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七岁那年，她发着高烧，母亲在床边哄她，说等病好了就给她做最爱吃的桂花酥。
她在梦里呢喃了一整晚“好甜，好甜”，醒来时，却只看到母亲通红的眼眶。
原来，那晚她念叨的，是早已不在腹中的妹妹的小名——甜甜。
这个秘密，除了她和母亲，再无第三人知晓。
实验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顾承宇和陆子轩带着一队医疗人员冲了进来。
看到眼前相拥的两人，即便是素来冷静的顾承宇，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生命体征稳定，但神经系统活跃度异常。”陆子轩迅速上前，手中的便携式监测仪发出一连串数据流动的轻响，“她的脑波……天哪，正在和你的脑波进行高速同步！”
苏明玥感觉到怀中的身体一僵，一股陌生的、充满警惕和敌意的情绪瞬间从她心底涌起，仿佛有另一股意志在她的体内苏醒，并对这些闯入者发出警告。
她下意识地将女孩护得更紧，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都别动！”顾承宇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神情的变化，立刻抬手制止了医疗队的靠近。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紧紧盯着苏明玥，语气严肃而清晰：“苏明玥，听我说，现在的情况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预料。你们不是简单的姐妹，你们的意识可能已经产生了某种程度的纠缠。我们需要建立一个规则，一个能让你们共存下去的规则。”
他身后的全息投影应声亮起，一行行冷峻的数据和条款在空中展开，标题赫然是——“意识共治协议”。
“两人共享身体控制权，日常行为由主导意识轮值，每七十二小时切换一次。任何涉及生命安全、重大资产处置或未来规划的决策，必须在双方脑波同步率超过百分之八十五的情况下方可执行。”顾承宇的声音冷静得像是在宣读一份商业合同，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他指向屏幕上的一条模拟曲线，“根据现有数据推演，你们的思维模式、知识结构和应激反应存在高度互补性，综合判断力比单一意识体高出百分之九十二。苏明玥，这不是风险，这是一种……进化。”
进化？
苏明玥低头看着怀中依赖着自己的妹妹，感受着那股从心底升起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保护欲，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说得轻巧。那如果我俩意见不合，天天在脑子里吵架呢？”
顾承宇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笑意，语气也轻松了几分：“那就让她管钱，你管人。反正这么多年，跟人打交道，你从没输过。”
这句带着绝对信任的调侃，像一颗定心丸，让苏明玥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她知道，前方的路注定无比艰难，但至少，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就在苏明玥为自己的未来建立新秩序的同时，云港市另一端的林氏集团总部，一场风暴正席卷着整个董事会。
林景深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站在股东大会的发言台前，脸色平静得近乎冷漠。
他没有看台下那些叔伯长辈们惊愕或愤怒的脸，只是将一份文件轻轻放在桌上。
“我，林景深，自今日起，辞去林氏集团执行总裁及董事会成员的一切职务。”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会议厅，清晰而决绝，“同时，我将个人名下持有的集团百分之十八股份，全部无偿转入新成立的‘苏明玥反伦理实验基金会’，用于调查、追责并救助所有类似‘安宁疗养院’事件的受害者。”
话音未落，全场哗然。
“疯了！你疯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董事猛地拍案而起，指着他的鼻子怒吼，“景深，这是你父亲一辈子的心血！他若是在世，绝不会允许你这么做！”
林景深终于抬起眼，目光扫过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语气里没有丝毫波澜：“王叔，我就是知道他不会允许，所以我才要现在做。”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父亲犯下的错，已经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如果不做点什么去纠正，那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有些事，必须在活着的时候做，才算对得起自己这条命。”
说完，他不再理会身后的喧嚣与咒骂，径直走出了会议室。
在无数记者和闪光灯的围追堵截下，他一言不发地穿过人群，驱车来到黄浦江边。
江风猎猎，吹动着他一丝不苟的衣角。
他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块刻着他父亲名字缩写的旧怀表，那是他十八岁生日时，父亲送给他的成人礼。
他曾以为，这块表代表着传承与荣耀。
现在他才明白，那也是一道枷锁。
他扬起手，金色的怀表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伴随着“噗通”一声轻响，沉入了浑黄的江水，再无踪迹。
林景深没有回头，转身，迎着风，大步离去。
从今天起，他不再是林氏的继承人，他只是林景深。
几乎在同一时间，京城，全国人大常委会的特别听证会上，叶小棠一身干练的律师正装，神情肃穆地站在证人席。
她面前的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安宁疗养院”内部触目惊心的实验记录和非人道的囚禁影像。
“各位委员，我今天提交的，不仅仅是一份《神经伦理安全法案》的草案，更是上百个破碎家庭的血泪控诉。”叶小棠的声音沉静而有力，她按下播放键，一段经过特殊处理的音频在庄严肃穆的会场内响起。
那是一个女孩微弱、干涩，却又带着一丝天真渴望的声音：“姐姐……我饿了……”
仅仅五个字，却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喧闹的会场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凝固了。
良久，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委员缓缓摘下眼镜，用指节揉着眉心，声音沙哑地低声问道：“叶律师，我想问一个问题……这些实验体，她们……还是人吗？”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人心中最深沉的恐惧与困惑。
叶小棠挺直了背脊，目光坚定地迎向那道探寻的视线，用一种近乎宣誓的口吻回答：“委员，您问得很好。我的答案是——正因为她们曾经被、并且差一点就永远不被当做人来对待，我们今天才更要站在这里，用国家最根本的法律告诉全世界——她们是人。永远都是。”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在宏伟的穹顶下久久回荡。
数日后，云港市第一私人医院的特护病房内。
苏明玥看着自己手腕上那个新植入的、形似腕表的微型神经调节器，神情复杂。
陆子轩正在调试着最后的参数。
“‘情感缓冲系统’，最新一代的产品。”陆子轩头也不抬地解释道，“我已经把它和你的生命体征监测系统完全打通。一旦检测到你和你妹妹的意识冲突引发剧烈情绪波动，导致心率、血压等指标超出安全阈值，它会自动释放微量的神经镇定肽，强制将你们的情绪平复下来。简单说，就是防止你们俩在脑子里‘打架’，把自己给打到心律失常。”
为了测试系统效果，他甚至没有提前告知，就直接在病房的屏幕上，播放了一段三年前苏明玥最狼狈时，被媒体恶意剪辑、肆意羞辱的新闻片段。
几乎是在视频播放的瞬间，一股滔天的怒意混合着屈辱感，从苏明玥的意识深处如火山般喷发出来。
那是属于她妹妹苏明心的愤怒，纯粹、炽烈，带着要将一切撕碎的毁灭气息。
苏明玥的心跳瞬间飙升到一百五十，眼前甚至出现了短暂的黑朦。
但就在下一秒，手腕上的调节器轻微一震，一股清凉的、如同薄荷般的感觉瞬间沿着神经蔓延至大脑。
那股狂暴的怒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按了下去，虽然并未消失，却不再具有毁灭性的冲击力。
苏明玥只是微微皱了下眉，随即，她看着屏幕上那个丑陋的主持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这种货色，我三年前就已经亲手踩进泥里了。现在看来，踩得还不够狠。”
她转头看向一脸“果然如此”表情的陆子轩，眼神锐利而自信：“你放心，这套系统很好。不过下次再有这种挑战，不用它帮忙。”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太阳穴，仿佛在安抚另一个自己，“这次打架，我们俩，一起上。”
半年后，云港新地标“破茧塔”的奠基仪式上，苏明玥作为项目发起人，站在了万众瞩目的聚光灯下。
她的手中，紧紧握着一张微微泛黄的旧照片，上面是年轻时的母亲，温柔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过去三年，很多人用‘逆袭’、‘复仇’这样的词来形容我。”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也传向了无数直播镜头，“但今天，站在这里，我想说——我不是来讨债的，我是来还愿的。为了我的母亲，也为了所有被黑暗吞噬过、却依然向往光明的人。”
她宣布，将林氏集团转来的全部股份赔偿金，连同她个人的所有资产，注入新成立的“破茧基金会”，致力于神经伦理研究的监督与受害者的终生救助。
台下，掌声雷动。
就在她准备结束发言时，一个清晰的声音，直接在她的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坚持：“别忘了，在理事长那一栏写上——苏明玥，以及，苏明心。”
苏明玥微微一怔。
这是半年来，苏明心第一次如此清晰、主动地向她表达一个“对外”的诉求。
她为自己取了名字，她要一个身份。
苏明玥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前所未有、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对着话筒，提高了声量，一字一句，清晰地补充道：“对了，刚才说漏了一点。我们破茧基金会的理事长，有两个。”
掌声比刚才更加热烈，经久不息。
在震耳欲聋的喝彩声中，苏明玥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抚过自己颈侧那道早已愈合的旧疤。
那里，曾经是她痛苦的源头，是噩梦的印记。
但此刻，她却笑了。
因为这一次，在自己的心跳声之外，她清晰地听见了另一个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与她同频共振。
一个身体，两个灵魂，双重心跳。
这感觉，奇妙、强大，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感。
然而，当仪式结束，当所有灯光散去，当雷鸣般的掌声化为耳畔的嗡鸣，一股从未有过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瞬间淹没。
她强撑着走下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世界在眼前开始缓慢地旋转。
她这才迟钝地意识到，那双重心跳带来的，不止是新生与力量，还有这具凡俗肉体，根本无法承受的前所未有的负荷。
她的视野边缘，开始被黑暗悄然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