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郎所问,自然是【寄奴】。
他忘不了自家阿姐吐着血,却仍一遍遍呼唤“寄奴”的模样。
他也忘不了自家阿姐带着十三把刀奔赴死期的决绝。
他……
他,他其实不太喜欢那个将阿姐迷得连性命都不要的‘寄奴’。
或者说,‘谢上卿’。
不过,正如阿姐希望他能幸福一般,他也希望阿姐能够有一个家,能够永远幸福……
少年的视线太赤诚,引来数道好奇的目光。
其他人倒没什么,不过,其中有一道疑惑的目光,看的余幼嘉鸡皮疙瘩几乎起了一身——
小朱载可还在后头呢!
要是被他知道……
自己还不知要被如何盘问!
余幼嘉一阵阵头皮发麻,下意识指着小朱载对五郎道:
“这不是在吗?”
五郎一愣,歪着脑袋看了看小朱载,又看了看自家阿姐,不知想到什么,竟也没反驳,只是脸上雀跃了些,明显放松下来。
余幼嘉也不知道五郎的小脑瓜子里在想什么,只是本能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硬着头皮,打算多说些什么,以驱散尴尬:
“我们打算去一趟石景……”
她将刚刚同荀老先生说过的话又低声重复一遍,五郎闻言,立马道:
“那我也随阿姐同去。”
连小娘子如今同五郎几乎形影不离,也立马道:
“五郎既去,那我也去帮忙。”
荀老先生适时往前迈了一步,显然亦是有多想。
余幼嘉万分无奈,只得道:
“我们这一趟危险,巴不得少带些累赘轻装简行,你们倒好,那么多人跟着,到时候被人一网打尽吗?”
余幼嘉说话素来不好听,不过在场之人多少都知道她的刀子嘴,也不会计较什么。
连小娘子与五郎一时哑口无言,余幼嘉便又道:
“不必一个个垂头丧气,又不是没有用上你们的地方。”
“你们只管安心待在此处抢险赈灾,这场暴雪来的不是时候,也不知还有多少百姓没能安身,能救一个算一个......我们这回带了木炭和粮草,给你们匀上一些。”
余幼嘉发话,众人一下就像是又找到主心骨。
小朱载想了想,却道:
“鱼籽,我们此番带的炭都是昂贵罕见的银丝炭,数量不多,本就是为设陷而用,实不方便留下。”
“不如我们让此地百姓先拆破损的民居废料取暖,顶上一顶,等风雪过去,再从其他分行调取木炭?”
石景分行的货品本就几乎告罄,如今这一批货品押送去,本就是为了解燃眉之急。
若是再匀......
“好。”
余幼嘉素来极擅采纳有理之言,闻言立马道:
“木炭不留,多留些粮草。”
“此地多水,没有收成,不过石景刚刚经历秋收,缺少其他货品,绝不会缺少粮食。”
这边算是一口敲定。
荀老先生一直在旁细细听着,闻此言,并掌深深鞠下一躬。
只有五郎,歪着脑袋好奇问道:
“余......子?”
这又算是什么称呼?
余幼嘉不语,小朱载则是有些心虚的摸摸鼻尖:
“鱼籽,鱼籽......没错,其实是余姓之余,尊子之子!”
“小五郎,你想想,那些经史子集上,都称呼尊者为此子彼子,你阿姐又有何处比不上他们呢?”
比得上,自然是比得上!
五郎心里,阿姐莫说是同那些尊子比拟,甚至比天意还要能救人几分。
阿姐好,朱二公子看重阿姐,朱二公子也好。
五郎心中松快,也忽然作揖,规规矩矩见礼,跟着小朱载一起喊道:
“见过余子。”
他既如此唤,连小娘子便也如此跟着唤。
两人如此唤,荀老先生返身去寻人取粮草时,便也将此称呼传了出去。
此起彼伏的余子声中,余幼嘉唇角抽动,看着身旁偷笑不已的小朱载,恨不得再给对方来上一肘子。
说干就干。
余幼嘉伸出手去,忽然胸腔中便是一跳——
身旁的少年眉眼微眯,掩唇而笑。
他似乎在偷笑自己的‘小玩笑’得逞......
又似乎,只是在欣喜于,只有他知道,他是万千人中,唯一能唤出那声独特‘鱼籽’的人。
从此往后,或许有万万人称呼她为‘余子’。
可只有他与她,心中清楚,他在唤的是什么。
......
廊外仍是漫天大雪,余幼嘉收回视线,只看向漫天大雪。
小朱载仍在笑,不知为何,余幼嘉心中没来由窜出一句话来——
【希望这份情谊,来日不会给小朱载带来更深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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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初刻,天光未明,石景城被埋在一场百年未遇的暴雪里。
嘉实商行石景分行的霜降掌柜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推开吱呀作响的店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残雪的寒气扑面而来。
原本齐整明亮的铺子里经由风雪敲打,早已狼藉不堪。
昨夜雪压垮了后院一小片库房屋顶,伙计们折腾半宿才用油布临时遮住,但雪水仍渗进来,浸坏了库房中最后一箱从江南运来的绸缎,光彩熠熠的绸缎如今晕染着浑浊的水渍,地上散落着受潮的药材、打翻的香料,味道刺鼻。
容貌清丽的霜降蹲下身,手指捻过一匹天青色软缎上的水痕,心头都在滴血:
“原本存货就不多,还靠着这些东西维持铺面......”
她原本出来经商就晚,也自觉没有其他姊妹的聪慧,每日只能靠着勤能补拙,薄利多销的法子赚些辛苦钱。
如今倒好,这一夜风雪,还不知得有多少损失,真真是辜负了女郎君的心意......
霜降红着眼,勉强擦了擦眼角,声音沙哑的唤道:
“手脚都麻利点!能救多少救多少!”
几个伙计昨夜也几乎是一宿没睡,熬得双眼通红,闻言更努力搬动货箱,清理污渍。
霜降仔仔细细盘点着损失,算盘珠子噼啪作响,每一声都都令她心肝儿狂颤。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踏碎了清晨的寂静。
五六条精壮汉子簇拥着一个身穿灰鼠皮坎肩、面白无须的管事,径直闯了进来。
他们靴子上沾满雪泥,毫不客气地踩在刚清理过的地面上,留下一串污浊的脚印。
那管事眼神倨傲,扫了一眼凌乱的铺面,用指节叩了叩柜台,尖声道:
“掌柜娘子,仍是我们。”
“昨夜大雪,炭火用得急,库存见了底。你们商行路子广,今日主子们特打发我再来采买二百斤上好的银丝炭,要快,府里等着用,这事儿你若办得好,少不了你的好处。”
? ?就日瞻云:原指贤明的君主恩泽施及尤民。后多比喻得近天子。
?
此处启用此成语有两重含义,一是指代余子近太宗,二是老皇帝马上出场(但,没有歌颂老皇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