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远看着木头挺直如标枪般的背影走出书房,去安排提货、传信等各项事宜,一颗悬在万丈深渊的心,终于缓缓落回了实处。他重新拿起账册和算盘,深吸一口气,疲惫的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
为了女儿,为了女婿,为了竹溪这个家,也为了眼前这个可靠如山的年轻人,他这把老骨头,就算拼了命,也要在这风波诡谲的玉州城里,为药行撑起一片天!
木头的行动力惊人。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万和堂的上好老山参便已入库,竹溪庄快马送来的新鲜三七也及时抵达,经过药行老药工的连夜炮制,品质丝毫不输于市面流通的上等货。
竹溪药行门前,重新飘起了熟悉的药香,坐堂的老大夫也因木头的恳切挽留和承诺加薪而暂时稳住了心神。局面似乎被木头以雷霆手段暂时稳住。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涌动得更加湍急。
几日后,一个寻常的午后。“竹溪药行”大堂内弥漫着艾灸的烟气和草药混合的味道,前来看诊抓药的街坊络绎不绝。坐堂的老大夫刚送走一位咳嗽的老妇,正低头写着方子。柜台后,一个名叫小六的年轻学徒手脚麻利地按方抓药,他是药行老人王伯的远房侄子,刚来不久,看着还算机灵。
就在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猛地从门口炸响,瞬间盖过了大堂内所有的声音!
“天杀的竹溪药行啊!你们卖假药!害死我娘了!还我娘的命来——!”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汉子,穿着一身沾满油污的粗布短打,像头发狂的公牛般冲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面相不善的帮闲,抬着一块简陋的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个双目紧闭、面色青灰的老妇人,一动不动,气息全无!汉子扑到门板旁,捶胸顿足,涕泪横流,指着药行招牌破口大骂:
“就是昨儿个在你们这儿抓的药!回去熬了喝下去,不到一个时辰,人就没了!你们这些黑心的奸商!为了几个臭钱,连人命都敢害啊!街坊邻居们都来看看啊!苏氏药行卖假药害死人啦——!”
这凄厉的控诉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将药行大堂炸开了锅!抓药的、看病的街坊们全都惊呆了,随即一片哗然!
“天爷!吃死人了?”
“不会吧?竹溪药行可是向来最是厚道的,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没看人家娘都抬来了?”
“啧啧,造孽啊……”
“快报官!快报官!”
恐慌、怀疑、看热闹的目光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将整个药行淹没。几个胆小的妇人吓得尖叫着往外跑。坐堂的老大夫脸色煞白,手中的毛笔“啪嗒”掉在桌上,墨汁溅了一身。柜台后的小六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手一抖,刚包好的药包散落一地。
混乱中,那汉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哭嚎声更大了:“没天理啊!苏明远!苏木头!你们给我滚出来!杀人偿命!今天不给我个说法,我就砸了你们这黑店!”
后堂的苏明远和木头闻声冲了出来。苏明远一眼看到门板上气息全无的老妇人和那哭天抢地的汉子,只觉得眼前一黑,气血上涌,身体晃了晃,要不是木头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几乎就要栽倒。
“干爹!”木头低喝一声,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刺骨,如同出鞘的利剑,锐利地扫过那哭嚎的汉子、门板上的老妇人,以及那几个眼神闪烁的帮闲。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柜台后面无人色、瑟瑟发抖的学徒小六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仿佛带着千钧重压,小六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这位大哥,节哀。”木头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人命关天,绝非儿戏。你说令堂是服用了昨日在我药行抓的药才出事,空口无凭。药方何在?抓药的票据何在?昨日是谁接的诊?抓的是何药?请一一说明。
若真是我药行的过错,我们药行倾家荡产,也必给你一个交代!但若有人蓄意构陷,污我竹溪药行清誉……”他的目光如冰锥般钉在那汉子脸上,“我苏木头,也绝非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他最后一句,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磨砺出的凛冽杀气,竟将那哭嚎的汉子震得声音一滞,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那几个帮闲也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了几分。
周围的议论声也为之一静。木头临危不乱、条理清晰的质问,让一部分原本惊慌的街坊稍稍冷静下来。
那汉子被木头的气势所慑,眼神慌乱了一下,随即又梗着脖子,色厉内荏地吼道:“药方……药方我娘收着!人都不在了,我上哪找去!票……票据也弄丢了!就是你们药行抓的药!就是你们害的!大家伙都看到了!我娘就是吃了你们的药才死的!你们还想抵赖不成?!”
他指着木头和苏明远,唾沫横飞,“苏明远!你躲在后头装什么死!出来说话!今天不赔我五百两银子,再把这害人的黑店招牌砸了,我就去州府衙门告你们草菅人命!”
“五百两?砸招牌?”苏明远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汉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你……你血口喷人!”
木头一把按住激动欲言的苏明远,上前一步,目光如炬地盯着那汉子:“票据丢了?药方没了?好。那么,令堂昨日所服汤药,药渣总该还在吧?烦请取来,当众查验!是药三分毒,配伍失当或药材有伪,皆可验出!若药渣也无,空口白牙就要定我药行死罪,天下岂有这般道理?至于报官……”木头冷冷一笑,声音斩钉截铁,“正合我意!此事疑点重重,非经官府仵作验明死因,查明真相,不足以还亡者清白,亦不足以证我药行清白!我已派人去请仵作,并报知巡检司!是非曲直,自有公断!在官府来人之前,谁若敢动我药行一草一木,休怪我不讲情面!”
他话音未落,药行门口已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几个穿着皂衣、挎着腰刀的巡城兵丁在一位小吏的带领下,分开人群走了进来。领头的小吏目光扫过混乱的场面,眉头紧皱:“何人喧哗?何事报官?”
几乎是同时,药行门外又匆匆挤进来一个须发皆白、背着个陈旧木箱的老者,正是城中经验最丰富、已退隐多年的老仵作,显然是被木头的人以最快速度请来的。
那闹事的汉子看到兵丁和老仵作同时出现,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中的慌乱再也掩饰不住。他身后的几个帮闲更是面面相觑,开始悄悄往人群后面缩。
巡城兵丁的到来和老仵作的现身,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入一瓢冷水,瞬间让喧嚣混乱的药行大堂安静了不少。看热闹的街坊被兵丁隔开,老仵作在木头冷静的指引和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走到门板旁,放下木箱,开始仔细检查老妇人的尸体。
木头则径直走到柜台后,目光如电,紧紧盯着那个面如土色、抖如筛糠的学徒小六。小六被他看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喊道:“木……木头哥!不关我事!真的不关我事啊!是……是有人逼我的!”
此言一出,如同在刚刚沉寂下来的水面又投入一块巨石!苏明远猛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平日里还算勤快的学徒。周围的街坊更是发出一片惊呼!
“逼你?”木头的声音冷得像冰,蹲下身,视线与小六惊恐的眼睛平齐,“说!谁逼你?逼你做什么?”
小六涕泪横流,抖得话都说不利索:“是……是济世堂……济世堂的一个管事!他……他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让我把……把几包‘生川乌’混到……混到昨日给这位大娘抓的药里……他说……说只是让药效猛一点,让她多跑几趟茅房……出出丑……没……没说会死人啊!木头哥!苏老掌柜!我错了!我鬼迷心窍!我该死啊!”他一边哭喊,一边拼命磕头。
“生川乌?!”坐堂的老大夫失声惊呼,脸色惨白如纸,“此物剧毒!未经炮制,微量即可致命!入汤剂更是大忌!你……你这孽障!”老大夫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小六,几乎要晕厥过去。
大堂内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小六身上,充满了震惊、鄙夷和后怕。那闹事的汉子更是脸色煞白,眼神惊恐地乱瞟,下意识地想往人群里钻。
“拿下!”木头一声厉喝,如同惊雷。旁边早有准备的药行护卫立刻上前,如狼似虎般将瘫软在地的小六和那几个想溜走的帮闲死死按住!那闹事的汉子也被两个兵丁反剪双臂,牢牢控制住。
“官爷!仵作!”木头转向巡城小吏和老仵作,声音沉稳有力,“真相已露端倪!此人受人指使,在药中混入剧毒生川乌,意图栽赃陷害!请仵作查验老妇人遗体,是否确系乌头碱中毒!请官爷即刻搜查此人住所,追查剩余毒物及赃银!并严审此人及其同伙,揪出幕后主使!”
老仵作此时也已初步查验完毕,他直起身,面色凝重地对巡城小吏和众人道:“死者面色青紫,指甲发绀,口鼻有轻微泡沫,且瞳孔极度散大,符合乌头碱中毒之状。更关键者……”
他拿起一根银针,在死者胃部位置轻轻一探,针尖迅速变黑!“银针验毒,确为剧毒反应!死亡时间应在服药后一个时辰左右,与这位小哥所供述的投毒时间、药物性质,完全吻合!”
铁证如山!
“济世堂!好一个济世堂!好一个‘济世安民’!”苏明远气得浑身哆嗦,老泪纵横,指着被兵丁押着的小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