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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咏流传》后台,搭档突发喉炎。

导演急得跳脚时,苏明远却盯上了角落的古筝和编钟。

他左手拨弦,右手击钟,脚踩混响踏板,竟一人撑起整场《高山流水》。

当庆朝官话的吟诵穿透乐声时,台下故宫老修复师颤抖着掏出手帕。

“六十年来…我第一次听见真正的钟鼓琴瑟合鸣。”

而苏明远擦汗时轻声道:“老祖宗早教过我们,遇变则通。”

这句话在娱乐圈炸开,成了救场圣经。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在后台狭窄的过道里弥漫开来,混杂着化妆品甜腻的脂粉气和演出道具陈旧的木头、布料气息,形成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浑浊氛围。通道墙壁上,一排应急灯管闪烁着苍白冰冷的光,光线边缘模糊不清,映得往来穿梭的工作人员脸色发青,行色匆忙,仿佛一群被无形鞭子驱赶着的影子。空气凝固滞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着无形的铅块。

“嗓子!我的嗓子……” 临时搭建的休息间里,歌手林岚瘫坐在一张蒙着廉价绒布的折叠椅上,脸色灰败如纸。她一只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颈,另一只手上紧紧攥着一瓶刚喷过、却显然毫无作用的喉部喷雾,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每一次试图吞咽都让她痛苦地皱紧眉头,喉咙深处发出风箱般嘶哑破碎的抽气声。助理小杨半跪在她身边,手忙脚乱地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水杯边缘碰着她干裂的嘴唇,却只引来一阵更剧烈的呛咳。

“导演!导演呢?林老师这不行啊!” 小杨带着哭腔朝门外喊,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门帘“唰”地被粗暴地掀开,卷进一股更浓烈的焦虑。总导演王海像一颗被点燃的炮弹冲了进来。他四十多岁,身材敦实,此刻额头上青筋毕露,汗水浸湿了鬓角,顺着太阳穴往下淌,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着油亮的光。他几步冲到林岚面前,眼神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死死盯着她无法发声的喉咙,又猛地转向小杨,吼声几乎要掀翻低矮的天花板:“喷雾呢?喝水!再试试!还有十分钟!就十分钟!《高山流水》是开场重头戏!你们搞什么名堂?!”

他的吼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撞来撞去,嗡嗡作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林岚被这吼声惊得身体一缩,呛咳得更厉害了,整张脸憋得通红,眼中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和无助的恐慌,只能徒劳地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绝望的声响。她甚至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王导,” 副导演老李凑过来,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刚联系了备用的几位老师……最近的也在赶来的路上,最快……最快也得四十分钟后……” 他后半句话在王海几乎要杀人的目光里咽了回去。

“四十分钟?!” 王海猛地一跺脚,声音陡然拔高,近乎咆哮,脖颈上的血管都凸了出来,“观众进场都坐满了!直播!这是直播!开场重头戏你给我开天窗?我们台的脸面,这节目的招牌,都他妈要砸在今晚!砸在老子手上!” 他烦躁地抓着自己本就稀疏的头发,像一头找不到出口的暴怒公牛,在原地急促地踱步,皮鞋重重敲打着水泥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步都踏在周围所有人紧绷的心弦上。几个年轻的工作人员下意识地往角落里缩了缩,大气不敢出。

后台的空气仿佛被抽成了真空,只剩下林岚痛苦的喘息和王海粗重如牛、压抑着雷霆之怒的呼吸,还有那令人窒息的踱步声。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浸透了每一个角落。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个沉静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小石子,清晰地荡开了这凝固的绝望。

“王导。”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王海暴躁的脚步猛地顿住。他霍然转身,充血的眼睛循声望去。

苏明远站在离古筝不远的地方。他身形颀长,穿着一件素净的靛青色演出长衫,灯光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沉静的轮廓。他没有看暴怒的导演,也没有看痛苦挣扎的林岚,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凌乱堆放的服装箱和反光板,越过那些惶惶不安的人影,牢牢地锁在后台深处一个光线略显昏暗的角落。

角落里,静静陈列着一套仿制的曾侯乙编钟。青铜钟体在幽暗中泛着一种内敛而深沉的青绿色光泽,岁月沉淀的威严感无声地弥漫开来。钟架旁,一张桐木古筝安静地卧在琴台上,弦丝绷紧,流淌着微弱的、含蓄的光。角落里还有几台用于现场音效处理的设备,指示灯在幽暗中明明灭灭。

“或许……” 苏明远的目光在那钟、那琴和那些设备之间缓缓移动,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解读某种失传的密码。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后台的嘈杂和压抑,“不必等人。”

王海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濒临爆发的焦躁:“苏明远?你说什么胡话?不等人?不等人谁唱?那《高山流水》是器乐伴奏独唱!你一个人能……”

苏明远终于转过头,目光迎上王海几乎要喷火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慌乱,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近乎沉凝的笃定,像深潭水,表面平静,底下却蕴藏着力量。他抬手指向那个光线幽暗的角落,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古筝,编钟,加上现场混响设备。吾曾习过‘钟鼓琴瑟’合奏之法,虽不能尽善,或可一试。”

“钟鼓琴瑟?” 王海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荒谬感,“那是古书里的玩意儿!现在台上只有你一个人!一个人!你告诉我怎么合奏?!” 他挥舞着手臂,仿佛要驱散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你以为你是神仙?分个身出来?”

后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明远身上。林岚也停止了咳嗽,睁大了眼睛望着他,眼中充满了茫然和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希望。助理小杨张着嘴,忘了合上。

苏明远没有直接反驳王海的暴怒。他沉默地向前走了几步,走到那架仿古编钟前。灯光终于完全落在他身上。他伸出手,指尖并未立刻触碰冰冷的青铜,而是在离钟体几寸的地方悬停,仿佛在感受那沉睡千年的韵律。他的指腹,有着常年抚琴留下的薄茧。

“古人遇变则通。” 苏明远的声音低沉下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叩问眼前沉默的青铜,“编钟为骨,古筝为魂……或可一搏。” 他的目光扫过编钟旁那套悬挂的、用来敲击钟体的t型钟槌,又掠过古筝上细密的琴弦,最后落在角落那台连接着踏板的数字混响器上。一个极其大胆、甚至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沉静的眼眸深处,如同暗夜中的星火,骤然点燃。这念头如此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灼热感,瞬间驱散了心头的最后一丝犹豫。他猛地抬眼,看向王海,那眼神锐利如电:“给我五分钟,一试便知。”

“五分钟?” 王海几乎要跳起来,额头的汗珠汇成细流,“五分钟能搞出什么名堂?这太……”

“王导!” 副导演老李猛地拽了一下王海的胳膊,声音急促而嘶哑,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死马当活马医吧!总比开天窗强!直播信号马上切过来了!没时间了!”

王海被老李拽得一个趔趄,他死死盯着苏明远。青年站在那套古老的乐器前,身姿笔挺,长衫如水,眼神沉静得可怕。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戏谑或退却,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王海胸中那股狂暴的怒火,在这沉静目光的注视下,竟奇异地被压下去一瞬。他剧烈地喘息着,眼珠布满血丝,死死盯着苏明远,又猛地扫了一眼墙上那飞速跳动的电子倒计时牌——鲜红的数字无情地缩减着。他猛地闭上眼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好!苏明远!就五分钟!搞砸了,你我一起卷铺盖滚蛋!”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人心上。

“多谢王导。” 苏明远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他不再看任何人,立刻转身,步伐沉稳而迅疾地走向那片幽暗的角落。时间,此刻成了最奢侈的东西。

后台的灯光似乎被无形的紧张感牵引,几道原本散乱的光束,下意识地、悄悄地汇聚过来,像舞台追光般,无声地笼罩住那个角落。苏明远的身影在光影交界处显得异常清晰。

他首先俯身,双手稳稳地落在古筝的岳山和弦柱上。动作快而不乱,精准得如同精密仪器。指尖在紧绷的丝弦上快速拨动、按压、调试,发出短促而清越的“铮”、“嗡”声,像是在与一件有生命的器物进行着无声而急切的对话。调试古筝的间隙,他的目光已如鹰隼般投向一旁的编钟。他迅速抓起那几根t型的青铜钟槌,掂量了一下分量,感受着槌头包裹的软木触感。紧接着,他单膝点地,以一种近乎考古复原般的姿态,将几根钟槌按照高度和音区,极其巧妙地固定在自己右手最容易够到的位置——一根用坚韧的丝带缠绕在钟架横梁上,高度恰好齐腰;另一根则巧妙地卡在下方支撑柱的凹槽处,抬手可及;还有一根,被他用布条快速绑缚在钟架侧面突出的兽形装饰上,角度刁钻却正好能用小臂带动。

最后一步,他快步走向角落那台冰冷的黑色数字混响器。他蹲下身,目光锐利地扫过面板上复杂的旋钮和指示灯,手指没有丝毫犹豫,果断地旋动几个关键的按钮。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准确性。调试完毕,他深吸一口气,左脚稳稳地踏上了连接混响器的金属踏板。做完这一切,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胸膛深深起伏一次,仿佛将周遭所有的嘈杂、压力、绝望都吸纳入胸,再缓缓吐出。再睁眼时,所有情绪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古井的沉静,以及眼底深处那两点专注到极致、仿佛能点燃空气的锐芒。

“导播!镜头准备!主舞台追光!对准……对准苏明远!快!” 王海的声音通过内部对讲机嘶吼出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颤抖。

沉重而华丽的幕布,在万众瞩目下,缓缓向两侧拉开。炫目的舞台光束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将整个舞台映照得亮如白昼。然而,当幕布完全开启,舞台上显露的景象,却让所有满怀期待的观众瞬间陷入了巨大的错愕和死寂。

没有庞大的交响乐队,没有璀璨的明星阵容。巨大的舞台中央,只有一个人,一身素净的靛青长衫,孤零零地伫立在一架古筝和一套庞大编钟的侧旁。这景象,空旷得近乎诡异,与开场重头戏《高山流水》应有的磅礴气势形成了刺眼的对比。观众席上,上千双眼睛同时睁大,疑惑的低语如同潮水般瞬间蔓延开来,嗡嗡作响,汇成一片充满问号的海洋。

就在这片惊疑不定的寂静中,舞台中央那个孤绝的身影,动了。

苏明远微微垂首,目光落在面前的古筝上。舞台强烈的追光灯打在他身上,长衫的靛青色在强光下沉淀出一种深邃的蓝,像凝固的深海。他缓缓抬起左手,指尖悬停在筝弦上方几寸之处,薄茧清晰可见。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仿佛在触碰一件沉睡千年的圣物。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整个演播大厅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铮——!”

一声清越、孤高、如同冰泉裂石般的单音,骤然从他左手指尖迸发!

这声音并不宏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刺破了所有低语和疑惑,直抵灵魂深处。仿佛一道无形的指令,刹那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心神。观众席上,上千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后台,王海导演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肉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监视器屏幕。

紧接着,苏明远的左手五指在筝弦上骤然展开!不再是试探,而是奔涌!一连串密集而饱满的泛音如同山涧清泉挣脱了冰封,泠泠作响,跳跃奔流,带着初春的料峭和生机,顷刻间弥漫了整个空间。这清澈的筝音如同引路的精灵,描绘出山间晨雾缭绕、溪流初醒的景象。

就在这行云流水的筝音流淌到第一个小小的气口之时,苏明远的上半身极其自然地、几乎看不出痕迹地向右侧微倾。他的右手,仿佛早已演练过千万遍,精准而迅捷地抄起了那根固定在齐腰高度的钟槌!

“铛——!”

低沉、浑厚、带着青铜特有金属质感的钟声,猛地撞入那流淌的筝音之中!这声音并非简单的加入,而是一种强有力的宣告。它没有破坏筝的清越,反而如同大地沉稳的脉搏,为那飘逸的山泉注入了雄浑的根基。钟声悠长,余韵深沉,如同远山投下的巨大倒影,瞬间拓展了音乐的维度。

苏明远的身体此刻成为了一座沟通古今的桥梁。他的左手在筝弦上从未停歇,或疾或徐,勾、抹、托、劈,指法繁复多变,清泉时而跳跃于石上,时而汇聚成潭,时而飞溅如珠玉。与此同时,他的右臂带动手腕,灵活异常,时而舒展如挥毫,时而短促如点卯,操控着那根沉重的钟槌,精准地敲击在不同大小、不同音高的青铜钟体上。低音钟如巨岩稳坐,中音钟如松涛阵阵,高音钟则清越激越,与古筝的高音区形成奇妙的应和。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左脚如同拥有独立生命,始终稳稳地踏在那块冰冷的金属踏板上。随着他身体重心的微妙变化和乐曲情绪的起伏,脚掌在踏板上细微地移动、施压。每一次踏板的控制,都精准地调制着数字混响器的参数。于是,那古老的筝音与钟声,被赋予了全新的空间感——古筝的清音被恰到好处的混响包裹,仿佛回荡在空旷的山谷;编钟的轰鸣则被延时效果微微拉长,余韵如同山间的暮鼓晨钟,层层叠叠,绵延不绝,营造出一种深邃悠远、超脱尘世的时空感。三种截然不同的声源——丝弦的清越、青铜的浑厚、电子的空灵——在他的身体协调下,竟然完美地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后台的监视器前,王海导演紧攥的拳头早已松开,掌心全是湿冷的汗。他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仿佛被某种古老灵魂附体般的身影,忘了呼吸。喉炎发作的林岚不知何时被助理搀扶着,悄悄挪到了侧幕条后。她虚弱地倚靠在冰冷的金属架上,苍白的脸上泪痕未干,但此刻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无法言喻的震撼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她看着苏明远在光束下舞动的双手和沉稳的身姿,听着那从未想象过的、由一人驾驭的古老交响,仿佛第一次真正触摸到了《高山流水》的魂魄。

舞台上的音乐画卷徐徐展开。筝音描绘着高山之巍峨,层峦叠嶂,奇峰兀立。编钟则以厚重庄严的低音铺陈大地,以错落有致的中高音模拟松风过隙、巨石嶙峋。混响效果如同无形的云雾,缭绕其间,增添了空灵与神秘。突然,筝音一转,节奏变得活泼跳跃,大段的刮奏、轮指如同无数细流从山巅奔涌而下,清脆悦耳,充满生命的动感。编钟的节奏也随之变得灵动,高音区的清亮小钟密集敲响,如同溪水撞击卵石,叮咚作响,与古筝的水流之音交相辉映,浑然天成。

乐曲行至中段,描绘流水奔腾不息、百川汇海的壮阔景象。筝的扫弦如同惊涛拍岸,气势磅礴。编钟的大钟轰鸣,如同海潮的怒吼,沉雄有力。混响效果被苏明远的左脚推至最大,整个演播厅仿佛化为了波涛汹涌的无垠沧海,声音的巨浪拍打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心灵。观众席上,许多人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被这纯粹由一人之力营造出的天地伟力所慑服。

就在这恢弘的乐声达到一个撼人心魄的高潮,如同万壑奔雷、千帆竞流之时,苏明远双手的动作,连同脚下的控制,毫无征兆地、极其微妙地同时收束了一瞬。

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停顿。

就在这万籁俱寂、心跳仿佛都要停止的间隙,苏明远微微昂起了头,下颌的线条在强光下显得异常清晰。他没有开口歌唱,而是以一种低沉、浑厚、带着奇异古拙韵味的腔调,清晰地吟诵而出: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

庆朝官话!

那字音古朴拗口,声调沉郁顿挫,带着一种穿越千年的金石之质,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厚重的青铜器上拓印下来的铭文。这吟诵声并不洪亮,却仿佛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力量,穿透了层层叠叠、尚未完全消散的钟鼓琴瑟的宏大余韵,如同黄钟大吕,直贯天听!它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任何语言体系,它是来自时光深处的回响,是沉睡的雅乐之魂被骤然唤醒的呐喊!

观众席前排,一位白发如雪、穿着朴素灰色夹克的老人,身体猛地一震!他正是故宫博物院资深古琴修复师,秦望之。当那奇异的吟诵声穿透空气钻入耳膜的刹那,秦老布满皱纹的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浑浊的双眼瞬间睁大,瞳孔深处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近乎惊骇的光芒!他死死抓住座椅冰冷的扶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仿佛要扑向舞台,去确认那声音的真实性。

“这……这音……是‘宫’?不……是‘角’?这转调……这字正腔圆的古韵……” 他嘴唇哆嗦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呓语。干枯的手指神经质地在自己膝盖上无意识地划动着,像是在虚空中描摹着一张无形的古琴,试图捕捉那吟诵声里每一个微妙的、早已失传的音律转折点。一股巨大的、滚烫的酸涩感毫无征兆地冲上鼻腔,直逼眼底。浑浊的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顺着他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他慌忙地、几乎是有些狼狈地伸手去摸上衣口袋里的手帕,动作仓促而颤抖。六十载春秋,枯坐于故宫幽深的修复室里,摩挲过无数张断裂、腐朽、弦音喑哑的唐宋古琴,聆听过无数专家对古谱的争论和复原的尝试……他从未想过,从未敢奢望!在这浮华的演播厅里,在这震耳欲聋的现代音响环绕下,竟然能亲耳听到如此纯粹的、几乎只存在于文献想象和梦中残响的“钟鼓琴瑟”合鸣!这不仅仅是声音,这是活过来的历史,是跨越千年的魂魄在共振!

台上,苏明远的吟诵与演奏浑然一体。那古老的官话吟哦,不再是附加的唱词,而是整个“高山流水”意境自然流淌出的魂魄之声。吟诵声落,他左手在筝弦上骤然拂过,带起一片清越的泛音涟漪,如同月下寒潭的粼粼波光;右手几乎同时扬起钟槌,敲击在编钟高音区最清越的一枚钟上。

“叮——嗡——”

最后一个音符,是古筝的泛音与编钟的余韵在混响效果营造出的巨大空间里交织、缠绕、共鸣。那声音清越悠长,如同飞鸟掠过最高的山巅,消失在无垠的碧空;又如同最后一滴清泉汇入深潭,漾开层层涟漪,归于永恒的宁静。它并非戛然而止,而是带着无尽的余意,缓缓地、温柔地消散在演播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声音彻底沉寂。

绝对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偌大的演播厅,上千名观众,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没有掌声,没有喝彩,甚至没有呼吸声。所有人都凝固在座位上,脸上残留着未褪尽的震撼、迷醉和一种灵魂被彻底涤荡后的空茫。时间仿佛停滞了。

后台,王海导演像一尊泥塑般僵在监视器前,屏幕的光映着他失焦的瞳孔和微微张开的嘴。侧幕条边,林岚早已泪流满面,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呜咽声溢出,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台上,强光依旧笼罩着苏明远。他保持着最后一个动作的姿势,左手虚按琴弦,右手钟槌轻抬。靛青的长衫后背,已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深色的痕迹,紧贴在脊背上。额角的汗珠在灯光下晶莹闪烁,汇聚成线,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无声地滴落在舞台光洁的地板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深长而沉重,仿佛刚刚从一场耗尽生命的搏斗中挣脱出来。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紧绷到极致的肩膀线条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放松。那双刚才还如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此刻也缓缓敛去锋芒,沉淀下深潭般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

这死寂维持了多久?三秒?五秒?亦或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终于,观众席前排,猛地爆发出一个苍老、嘶哑、却充满巨大激动和哽咽的喊声:

“好——!!!”

是秦望之!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白发凌乱,老泪纵横,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攥着那块皱巴巴的手帕,高高举起,朝着舞台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呼喊。那一声“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轰——!!!

积蓄已久的、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瞬间席卷了整个演播大厅!掌声、欢呼声、夹杂着无法抑制的惊叹和激动的喊叫,汇聚成一股足以掀翻屋顶的声浪,排山倒海般向舞台中央那个孤独的身影涌去!灯光师如梦初醒,激动地将所有追光、面光、顶光统统打向苏明远,将他笼罩在一片辉煌的金色光瀑之中!

后台瞬间炸开了锅!

“我的天!神了!苏老师神了!” 助理小杨第一个跳起来,激动地语无伦次,抓住旁边一个场务的胳膊使劲摇晃。

“收视率!王导!爆了!实时曲线垂直拉升!破纪录了!破纪录了!” 数据监控员盯着屏幕上那条近乎九十度向上蹿升的绿色曲线,声音激动得变了调,朝着对讲机狂吼。

王海导演像是被这吼声猛地惊醒,他一个激灵,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飙升的曲线,几秒钟的呆滞之后,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狂喜猛地冲上头顶!他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控制台上,震得上面的水杯都跳了起来,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干得漂亮!苏明远!干得真他娘的漂亮!” 他嘶哑地吼着,声音里带着狂喜和后怕的颤抖,脸上肌肉扭曲,分不清是想哭还是想笑,猛地转身,朝着同样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副导演老李肩膀重重拍下,“快!通知导播!所有机位!给我怼脸拍!特写!观众反应!尤其是前排那个老爷子!快!”

舞台侧幕,林岚看着被淹没在掌声和光海中的苏明远,泪水更加汹涌地流下。她松开捂着嘴的手,轻轻鼓起掌,无声地、用力地,为那个不可思议的救场,为那穿透时空的乐魂。

苏明远站在光瀑的中心,脚下是汗水滴落形成的小小深色印记。那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海水般拍打着他,镁光灯灼热得几乎要将皮肤点燃。他微微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神里那深潭般的疲惫似乎被这巨大的喧嚣冲淡了些许,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静。他对着台下汹涌的人潮,对着无数激动仰望的面孔,深深地、标准地鞠了一躬。靛青的长衫下摆随着动作垂落,姿态沉静而谦逊,与刚才在乐声中挥斥方遒的身影判若两人。

鞠躬,起身。他没有片刻停留,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依旧沸腾的观众席,转身,步伐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径直走向侧幕条。将那片足以吞噬一切的声浪与光芒,决然地抛在了身后。

侧幕后的昏暗,瞬间包裹了他。后台通道里混杂着汗味、粉尘和电子设备散热的气味扑面而来,竟让他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奇异的放松。通道里早已挤满了人。工作人员、其他候场的演员,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叹、崇拜和劫后余生的激动。

“苏老师!”

“太牛了苏老师!”

“我的天啊,刚才我心脏都快停了!”

“神迹!简直是神迹!”

赞美和惊叹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闪光灯更是如同急雨般噼啪作响,刺得人睁不开眼。王海导演分开人群,大步冲了过来,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狂喜和激动,他张开双臂,似乎要给苏明远一个熊抱。

苏明远却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避开了王海热情的拥抱。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对着王海,也对着周围所有热切的目光,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最终滴落在长衫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的声音响起,平静得近乎淡漠,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穿透了周围的喧嚷:

“成了就好。老祖宗早就教过,” 他顿了一下,目光似乎越过了眼前的人群,投向某个虚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悠远,“遇变则通。”

这六个字,声音不大,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瞬间让周围嘈杂的赞美声安静了一瞬。王海张开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激动也凝固了一下,随即化为一种更深沉的震动。遇变则通?在如此惊涛骇浪、几乎万劫不复的危机面前?在一个人驾驭三器、吟诵古语的惊世之举之后?用这样轻描淡写的六个字来总结?

“苏老师,您快去休息室!媒体采访区那边……” 助理小杨挤过来,急切地说,试图引开围拢的人群。

苏明远却摆了摆手,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他没有走向休息室的方向,也没有理会小杨的指引,而是直接转向通往后台更深处、相对僻静的员工通道。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透出一种深重的疲惫,像一座经历过狂风骤雨的山峦。

员工通道狭窄而安静,只有头顶惨白的节能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通道尽头是消防出口,绿色的安全指示牌散发着幽光。苏明远靠着冰冷的、刷着绿漆的金属防火门,终于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脊背微微佝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抬起手,用指腹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闭着眼,感受着肌肉深处传来的酸痛和指尖微微的颤抖。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演奏,对心神的消耗远超体力。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而迟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响起,由远及近,停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苏明远睁开眼。

通道入口处,站着那位在观众席上老泪纵横的白发老者,秦望之。老人显然经过了工作人员的通融才得以进入后台,脸上激动的红潮尚未完全褪去,眼睛依旧有些红肿,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充满了探究和一种近乎朝圣的专注。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块被泪水浸湿的手帕,像握着一件珍宝。

四目相对。通道里安静得能听到灯管的电流声。

秦望之向前一步,动作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却又异常郑重。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要将苏明远从里到外看透的眼神,深深地凝视着他。那目光里有惊叹,有探寻,有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为一种沉淀了岁月的厚重感。

“小伙子……” 秦望之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明显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刚才那……那‘钟鼓琴瑟’……那古韵吟诵……那‘宫’音转‘角’的变调……你……你是从哪里……”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嘴唇哆嗦着,似乎找不到最准确的词来表达内心的滔天巨浪。

苏明远靠在冰冷的金属门上,看着老人激动得几乎无法自持的样子。他脸上那层沉静淡漠的薄冰,在老人纯粹而炽热的探寻目光下,似乎悄然融化了一丝。他微微直起身,离开冰冷的门板,站得更端正了些。面对秦老的询问,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如同水面的涟漪,转瞬即逝。

“老先生,” 苏明远的声音依旧带着沙哑,却比方才在人群中多了一丝温度,“器物是死的,乐谱是旧的。真正活着的,是那点‘通变’的念头。” 他的目光沉静地迎向秦望之,“是古人的灵光,穿过了纸和青铜,撞上了今人的一点不甘心罢了。”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叙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秦望之浑身一震!

通变!又是通变!

秦望之浑浊的双眼瞬间爆发出更亮的光芒,如同被投入火种的干柴。他死死盯着苏明远,仿佛要将他这句话刻进骨子里。六十载枯坐修复室,摩挲过无数断纹残木,他何尝不是在无数个日夜,对着那些喑哑的丝弦和斑驳的漆皮,苦苦追寻着那早已消散的“灵光”?是复制形制?是复原谱字?还是……捕捉那一点在绝境中敢于“通变”的魂魄?

老人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颤抖着手,伸进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内袋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一个用深蓝色细棉布仔细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扁平小包。布包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边角磨损得厉害。

他极其郑重地、像捧着一碰即碎的珍宝般,双手将那小布包递向苏明远。布满老年斑的手在微微颤抖。

“这个……或许……” 秦望之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一种托付般的沉重,“能入你的眼。”

苏明远看着那递过来的、饱经岁月的小布包,又抬眼看了看秦望之那双充满期待和某种沉重托付的眼睛。他沉默了几秒,没有推辞,伸出双手,同样郑重地接了过来。布包入手,带着老人怀揣的体温和一种纸张特有的、陈旧的触感。

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指腹感受着布包里那坚硬而脆薄的轮廓,心中已然明了。指尖下的触感,是岁月风干的坚韧与脆弱,带着时光沉淀下的微凉。

“多谢。” 苏明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秦望之看着布包被稳稳接住,紧绷的肩膀骤然松弛下来,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释然、期待和巨大疲惫的笑容。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副扛了太久的担子。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对着苏明远,极其缓慢而庄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拄着不知何时拿在手中的一根旧手杖,一步一步,蹒跚地沿着来时的昏暗通道离去。那佝偻的背影在惨白灯光下,渐渐融入通道尽头的阴影里,像一个完成了最终使命的符号。

通道里再次只剩下苏明远一人。头顶灯管滋滋的电流声显得格外清晰。他低头,目光落在那深蓝色的旧布包上。指尖微动,一层层掀开那柔软的棉布。

里面躺着的,果然是一本薄薄的、线装的小册子。纸张是陈年的黄褐色,边缘磨损毛糙,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封面是空白的,没有任何题签。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

几行墨色古旧、笔锋却依旧清晰的竖排小楷,映入眼帘:

“琴操九引之五……《霹雳引》……汉蔡邕……感天雷破柱而作……”

下面,是几行更为奇特的符号——并非常见的减字谱或工尺谱,而是一种极其罕见、形似鸟兽虫迹的弯曲线条,间或点缀着一些难以辨识的古老字符。它们安静地蛰伏在发黄的纸页上,沉默无声,却散发着一种幽深莫测的气息,仿佛封印着雷霆的余响。

苏明远的指尖悬停在那些古老而神秘的谱符上方,隔着微不可察的距离。冰冷的金属门板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寒意,后背被汗水浸透的地方一片冰凉,紧贴着皮肤。然而,一种截然不同的热度,却从指尖悬停的那一页古老的黄纸上无声地弥漫开来。

那热度并非物理的温暖,而是一种沉睡千年的呼唤,一种被禁锢在鸟兽虫迹般符号里的、属于雷霆的暴烈意志。它透过薄脆的纸页,穿透时光的尘埃,灼烫着他的指腹,更无声地叩击着他沉寂的心弦。

后台通道的喧嚣被厚重的防火门隔绝,只剩下头顶灯管单调的嘶鸣。苏明远的目光沉入那幽深的谱符之中,仿佛看到一道撕裂亘古黑暗的闪电,听到那毁天灭地、却又孕育着万钧生机的雷声,正从泛黄的纸页深处隐隐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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