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3月31日夜,千岛湖的雨雾像化不开的墨,将黄泥岭水域裹得密不透风。
19岁的替补厨师周磊缩在海瑞号游船的厨房角落,指尖摩挲着刚擦干净的铁锅——他今天本该在家陪母亲包清明粿,只因当班厨师突发急性肠胃炎,他才临时顶上这趟游船。
此时他还不知道,这趟临时替班,会让他年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这片酷似日月潭的湖水中。
当晚8点,淳安县毛竹源码头的指示灯已经亮起,却迟迟没等来本该靠岸的海瑞号。
游船调度员老陈反复核对时刻表,指尖在纸上划出褶皱,嘴里嘟囔着“怎么回事”。
他拨通游船公司的电话,听筒里的忙音在空荡的调度室里格外刺耳。没人能预料到,这艘载着32人的观光游船,此刻正化作一座漂浮在湖心的炼狱。
4月1日清晨8点,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击碎了淳安县公安局的宁静。船家老张在电话里声音发颤:
“快来!千岛湖阿慈岛附近,海瑞号烧起来了,烧得只剩个铁架子!”
20分钟后,消防船与港监艇划破湖面的晨雾赶到现场。
彼时船上的大火已近尾声,焦黑的船身冒着滚滚浓烟,甲板上的木质护栏早已化为灰烬,裸露的钢铁构件被烧得扭曲变形,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暗红色。
消防队员架起水炮,高压水柱喷向残火,10多分钟后,最后一缕青烟终于消散。
港监部门的老周踩着滚烫的甲板跳上船,鞋底与铁板接触时发出“滋啦”的轻响。
他捂着口鼻在船上摸索,驾驶室的玻璃全碎了,仪表盘烧得面目全非,客舱里积着半尺深的水,浑浊的水面漂浮着烧焦的杂物,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肯定跳水逃生了。”同行的年轻港监员松了口气,千岛湖水面平静,周边小岛密布,只要跳下水,总能游到岸边。
可当老周上岸接起那通关键电话时,他的腿瞬间软了。
电话那头的游船公司经理声音嘶哑:“那船上是台湾团!24个台湾游客,还有8个船员和导游,一共32个人啊!”
这句话像块巨石砸进众人心里。在1994年的淳安,别说24名台湾游客出事,哪怕是一名境外游客受伤,都是足以震动省市的大事。
港监部门不敢耽搁,当即把情况上报县政府。
与此同时,一场大规模搜救迅速展开。20余艘船艇在湖面铺开,千余名军民分成若干小队,对案发水域及周边40多公里的水面、山湾、岛屿展开地毯式搜查。
驻浙空军的直升机低空掠过湖面,螺旋桨卷起的气流让水面泛起涟漪,东海舰队的冲锋舟也穿梭在大小岛屿之间,扩音器里循环播放着寻人启事。
可直到中午,别说活人,就连一具尸体都没找到。
负责清理海瑞号残骸的民警刘勇健心里始终发沉。他蹲在船边仔细观察,突然注意到一个反常的细节:船上的救生圈和救生衣都好好挂在原处,连系绳都没松动。
“要是真跳水逃生,哪有人会不拿救生设备?”他皱着眉嘀咕。
这艘海瑞号是三层观光游船,一二层都是敞开式设计,护栏只有半米高,真遇火灾,游客几秒内就能翻栏跳水,没理由留下所有救生装备。
下午时分,船体降温后,刘勇健决定去底舱看看。这座17平方米的底舱高仅1.5米,本是用来存放柴油和粮食的,平时靠一架25公斤重的折叠铁梯进出。
可此刻,那架铁梯却不翼而飞。消防队员临时搭起一架铝梯,刘勇健用毛巾捂住口鼻,第一个爬了下去。
底舱里积水齐腰,冰冷的湖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裤腿,腐臭与焦糊的混合气味直冲鼻腔。
他刚走两步,脚下就碰到一个柔软的东西,低头一看,一具漂浮的尸体正仰着脸,半边身体已经烧焦,五官模糊难辨。
他吓得后退半步,后背又撞上另一具尸体,黑暗中,水面上竟漂浮着密密麻麻的躯体,有的相互缠绕,有的仰面向天,惨状让人头皮发麻。
抽水机轰鸣着运转,随着水位逐渐下降,32具尸体陆续露出水面。
当最后一具尸体被抬上岸时,负责清点的民警手抖得连记录本都拿不住。
这个向来民风淳朴、从未发生过恶性案件的小县城,一夜之间成了32条人命的惨案现场。
消息像野火般传开,淳安县政府的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县长脸色惨白,手里的茶杯晃得茶水溢出,没人敢想象,这起案件该如何收场。
4月4日,50多名台湾遇难者家属匆匆赶到淳安。他们刚走出机场,就被迎面而来的浙江省相关部门工作人员告知:
“这是一起意外失火事故,政府会承担赔偿。”
话音刚落,人群里就爆发出压抑的哭声。一位中年妇女瘫坐在地,手里紧紧攥着丈夫的照片,反复念叨:“不可能是意外,他水性那么好,怎么会烧死在船上?”
和家属一同前来的,还有一群乔装打扮的台湾记者。早在4月2日,他们就通过各种渠道潜入淳安。
有的伪装成遇难者的外甥,操着闽南语和家属搭话;有的装作女婿,默默跟在人群里记录。
他们随身携带的微型录音设备藏在衣领里,连交谈都改用只有台湾人才懂的俚语,生怕被识破。
这些老记者见多识广,刚到案发现场就察觉到不对劲,他们在殡仪馆外偷偷拍摄的尸体照片里,清晰地看到死者半身焦黑、半身完好,还有一具女尸的手臂明显骨折。
当天的新闻发布会成了导火索。当浙江省副省长刘锡荣再次强调“纯属意外”时,台湾记者突然起身围了上去。
一位戴眼镜的记者举着照片质问:“柴油燃点高达220度,打火机都点不着,怎么会烧得这么彻底?死者一半焦黑一半完好,这是意外火灾能造成的吗?”
家属们也情绪激动,纷纷涌上前,要求给出真相。刘锡荣一时语塞,只能反复重复官方结论,随后在公安人员的护送下匆匆离场。
接下来的赔偿谈判持续到深夜12点。家属代表提出每人赔偿几十万元,这个数额在当时的大陆堪称天文数字——彼时大陆厅级干部年薪不过一万多元,普通职工年收入才三千出头。
负责谈判的干部老李急得满嘴起泡,他一边安抚家属,一边不断向上级请示。最终双方敲定,保险公司赔付11万元,省政府再发放2.5万元安慰金,每人合计13.5万元。
这个金额在大陆史无前例,可对于年人均可支配收入达6万多元的台湾来说,并不算高。
签完协议时,老李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正好指向零点。他长舒一口气,以为事情终于了结。
可他万万没料到,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4月5日清明节,细雨蒙蒙,灵隐寺的继云大师带着9位法师正在主持追悼法事,天主教神甫也在一旁准备追思弥撒。
就在这时,台湾家属突然集体反悔,他们扯出写着“还我亲人真相”的横幅,头绑白带堵住了前来慰问的刘锡荣副省长。
“我们不要赔偿,要把遗体运回台湾尸检!”人群中响起整齐的呐喊。
家属们提出的六大疑点,像重锤般砸在所有人心上:死者为何半身炭化?
女尸的手臂为何骨折?柴油船怎会突发大火?游客随身携带的金银财物为何不翼而飞?
32人中不乏青壮年和水性极好的船员,为何无一人逃生?
众人又为何会聚集在无法逃生的底舱?这些疑问,让“意外失火”的结论摇摇欲坠。
此时,远在北京的中南海也收到了相关报告。《文汇报》记者万润龙的一篇内参引起了中央的高度重视。
内参里详细描述了他的调查困境:十多个相关部门口径一致地拒绝采访,就连相熟的副市长都拒绝他进入现场,而境外媒体的猜测早已满天飞。
公安部迅速组建了一支五人专家组,成员包括三名法医、一名痕迹专家和一名照相专家,而带队的,是58岁的法医权威陈世贤。
这位从事法医工作36年的老者,是现代法医人类学的开创人,见过无数惨烈现场。接到命令时,上午11点飞往杭州的航班已经起飞,他们只能赶下午4点多的班机。
飞机落地杭州时,天已经擦黑。浙江省公安厅的干部在机场等候,众人没来得及寒暄,就在航站楼的快餐店里匆匆扒了几口饭,随即驱车赶往淳安。
雨后的山路泥泞不堪,车子在坑洼处颠簸,原本4个多小时的路程,足足走了7个小时。
凌晨3点,当车队抵达淳安“梦之岛”宾馆时,陈世贤的脸因疲惫泛着苍白。他刚在卫生间洗完脸,毛巾还没拧干,敲门声就急促地响起。
门外站着浙江省公安厅副厅长黄子均和杭州市公安局刑侦处处长李曙光,两人眼底布满血丝。
“陈老师,情况紧急。”黄子均递过一摞尸检报告,“本地法医初步判断是烧死,但有很多疑点,明天早上9点家属就要火化遗体,我们只剩6个小时了。”
陈世贤翻看报告的手指微微停顿,他从字里行间察觉到,负责初步尸检的法医丁宏,其实更倾向于刑事案件。
凌晨4点,陈世贤带着两名助手赶到淳安殡仪馆。停尸房里没有像样的冷藏设备,32具尸体因腐败散发着刺鼻的恶臭,几名年轻的武警战士戴着双层口罩,还是忍不住跑到门外呕吐。
陈世贤却连口罩都没戴,他拿起解剖刀,刚要动手就一阵眩晕,差点摔倒——连续奔波20个小时,就算是小伙子也扛不住,更何况年近六旬的他。
他扶着解剖台缓了片刻,随即投入工作。时间有限,他从32具尸体中挑选了5具具有代表性的展开重点解剖。
当解剖到那具手臂骨折的女尸时,他停下了刀。骨折处的愈合痕迹显示,这是死前形成的损伤,且并非殴打所致,更像是坠落造成的。
而在所有尸体的血液中,他都检测出了40%-60%浓度的碳氧血红蛋白,肺部也残留着大量烟尘,这表明他们都是吸入一氧化碳后窒息死亡,而非被直接烧死。
清晨7点,当守门的武警战士喊出“台湾家属来了”时,陈世贤刚好完成解剖。他顾不上休息,啃了两个冷馒头就赶往淳安船厂,那里停放着海瑞号的残骸。
这艘游船已只剩铁壳,陈世贤拿着尸体分布照片,在船上蹲了整整三个小时。他注意到,底舱原铁梯位置的灼烧痕迹最严重,而那里本不该有易燃物;底舱壁上还有上百个细小孔洞,最大的不过拇指粗,这绝非火烧能形成的。
当晚,浙江省政法委书记、公安厅厅长斯大孝主持召开案情分析会。此时台湾方面已放出狠话,案情未查清前停止两岸所有来往。
会议现场气氛凝重,负责现场指挥的副厅长蔡扬蒙抬手揉着胸口,没人知道他两天前不慎摔断了两根肋骨,只是简单包扎后就一直坚守岗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世贤身上,等着他的最终结论。
陈世贤缓缓起身,语气坚定:“这不是意外,是一起特大抢劫杀人纵火案。”他的话让全场哗然。
随后,他逐一解开了所有疑点。底舱的积水是歹徒打开消防栓所致,目的是淹死被困者,只是水位不够才改用放火;
死者半身炭化,是因为身体一半浸在水里,一半暴露在漂浮的汽油中;女尸的骨折,是被驱赶下底舱时惊慌坠落造成的;而那些孔洞,正是猎枪霰弹和炸药爆炸留下的痕迹。
他进一步推断,歹徒只有2到3人,大概率是本地人,且熟悉千岛湖水域。
因为海瑞号航速快,只有乘坐摩托艇才能追上,而能在雨雾中精准找到目标,绝非外人能做到。
歹徒谎称“要钱不要命”,才让游客放下戒心,甚至偷偷将财物藏在鞋袜、内衣里。
而歹徒没来得及搜身,也印证了他们人数稀少,害怕引发反抗。至于那架失踪的铁梯,显然是歹徒故意扔入湖中,断绝了受害者的逃生路。
斯大孝厅长听完,沉默许久后问道:“线索呢?”陈世贤指着桌上的照片:“歹徒大概率从事水上营运,案发后可能受伤,且急于脱手作案工具。”这个判断,为后续侦查指明了方向。
淳安县随即展开地毯式排查。全县37个乡镇共出动4047名干部群众,对6000多艘船只逐一核查,访谈近10万人次。
很快,一个名叫吴黎宏的年轻人进入了警方视线。这个22岁的无证摩托艇营运者,近期负债6万元,还款期就在两个月后。
加油站的女职员回忆,3月31日,吴黎宏买了三桶汽油,事后只归还了两个油桶;他的邻居反映,吴黎宏案发前借过一把猎枪,还买了大量炸药,借口是打鸟炸鱼,可他开了两年摩托艇,从未有过打猎的习惯。
更可疑的是,4月1日一大早,吴黎宏就去理发店剪掉了烧焦的头发;4月2日,他急着以3万元低价出售价值5万元的摩托艇。
4月15日,警方果断采取行动,在吴黎宏家中将其抓获,随后又陆续抓获了胡志瀚和余爱军。
在三人住处,警方搜出了大量赃物:5000多美元现金、十几万台币,还有摄像机、金戒指、玉镯等财物,这些都能和遇害游客的物品清单对应上。
作案用的摩托艇、猎枪和剩余炸药也被一一缴获。面对铁证,三人很快如实供述了罪行。
1993年秋冬,吴黎宏因无力偿还摩托艇贷款,和无业青年胡志瀚商议抢劫。两人觉得人手不足,又拉上了同样无证营运摩托艇的余爱军。
他们多次在千岛湖踩点,最终决定抢劫末班游船。3月29日,他们曾因目标船上人太多而放弃。
3月31日,他们再次出动,换上事先准备的服装,其中就包括吴黎宏转业哥哥的武警制服。
当天,海瑞号本不是末班船,只因另一艘游船的游客临时取消行程,它才成了歹徒的目标。
猴岛上的女导游林芳因和船员相熟搭了顺风船,19岁的周磊临时替班当厨师,这两个偶然,让他们都成了受害者。
17时30分,雨雾渐浓,吴黎宏三人驾摩托艇尾随海瑞号至阿慈岛水域,余爱军和胡志瀚蒙面登船,一人持枪控制驾驶室,一人持斧头威胁游客。
见游客迟疑,望风的吴黎宏也端着猎枪冲了上来。在枪口威胁下,8名船员和导游先被押入底舱,24名台湾游客随后也被迫交出财物,陆续进入底舱。
混乱中,一名女游客失足坠落,摔断了手臂。得手后,歹徒将折叠铁梯扔进湖中,驾驶游船至黄泥岭深水区,试图放水淹死众人,失败后又动用炸药和汽油。
汽油倾倒的瞬间,大火喷涌而出,吴黎宏和余爱军的头发被燎焦。他们仓皇逃离,却忘了带走汽油桶,这个疏忽成了关键证据。
底舱里的32人在齐腰深的水中和浓烟中挣扎了半小时,最终全部因一氧化碳中毒身亡。
男人们自觉挡在前面,试图保护身后的女眷,可在烈火与浓烟面前,这些努力终究徒劳。
4月17日,浙江省公安机关正式宣布破案。4月20日,吴黎宏、胡志瀚、余爱军被依法逮捕。
5月8日,台湾海基会组团抵达杭州,尽管大陆方面展示了完整证据链,但部分家属仍心存疑虑。
6月12日,杭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三人因抢劫罪、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6月19日,死刑执行,这起轰动两岸的惨案,终于画上了血腥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