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在晨曦微露中泛着湿润的光泽,路旁草叶上的露珠折射着微光。众人回到苏婉清那清幽的小筑,气氛却与昨日来时截然不同。
厅堂内,烛火尚未熄灭,在晨光中显得有些黯淡。苏婉清依旧坐在那张古朴的焦尾琴后,一袭青衣素净如洗。素白绫带依旧覆着双眼,遮去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她微微垂首,指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抚过琴身上一道极其细微、却贯穿了数根琴弦位置的陈旧裂痕。那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伤痕,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哀伤与眷恋。
夜无月被安置在旁边的竹榻上,由秦雨柔以冰魄寒力暂时压制体内紊乱的气息和玉佩的躁动。她脸色依旧苍白,闭目调息,眉宇间凝结着散不去的痛苦与沉重。胖墩蹲在角落,抱着从地宫顺来的半条烤秋刀鱼(被白若雪用机关术加热过),小口小口地啃着,绿豆眼警惕地扫视着苏婉清。温紫嫣则抱臂站在窗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眼前这盲眼琴师彻底看穿。白若雪摆弄着她的机关记录仪,镜头对准苏婉清,准备记录“关键证词”。
凌风站在琴案前,目光沉静,带着审视与探究,直视着白绫覆眼的苏婉清。昨夜地宫中那惊险一幕犹在眼前,那精准引导幽冥之力的诡异琴音,绝非寻常。
“苏姑娘,”凌风打破了沉寂,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昨夜援手之情,凌某铭记。但塔底琴音,引动幽冥,意欲何为?那‘佛龛’祭坛,‘血月照归墟’…你究竟知道多少?又或者…你本就是局中之人?”
苏婉清抚琴的动作微微一顿。覆着白绫的脸庞缓缓抬起,仿佛能“看”到凌风的方向。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如同秋叶飘零,带着无尽的萧索。
“诸位既已寻到‘佛龛’,亲眼所见倭寇白莲沆瀣一气,婉清的身世来历,也不必再瞒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却又异常清晰,“我本姓柳。家父柳玄音,乃前朝司天监乐正,掌宫廷礼乐,亦通天文星象。”
“柳玄音?!”窗边的温紫嫣猛地转过身,丹凤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失声惊呼,“二十年前,因私藏前朝秘宝‘山河社稷图’,被今朝以‘意图复辟’之罪,满门抄斩的柳家?!你是柳家遗孤?!”
“山河社稷图?”白若雪也惊得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机关记录仪的红点都忘了关,“就是传说中藏着前朝龙脉宝藏和龙气走向的那个?不是早就被毁了吗?”
秦雨柔冰魄般的眸子也闪过一丝异色,看向苏婉清的目光更加深邃。夜无月虽在调息,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山河社稷图…”苏婉清覆着白绫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却带着一丝嘲讽的凉意,“不过是引我柳家灭门的催命符罢了。”她的指尖再次抚过琴身那道裂痕,指腹感受着那粗糙的触感,仿佛触摸着家族覆灭的伤痕。
“当年,霍家(并非现在的武林霍家,而是前朝遗臣一脉)暗中勾结朝中新贵,构陷家父,诬其私藏‘山河社稷图’残片,意图不轨。一夜之间,柳府血流成河。”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那平静之下压抑的滔天恨意,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心悸。
“我因年幼,且天生眼疾,被乳母藏于琴匣之中,侥幸躲过一劫。”苏婉清的指尖微微颤抖,“大火焚尽一切,也毁了我的眼睛…或者说,这双眼睛,本就是我亲手用药石毁去的。”
“什么?!”白若雪惊呼,“你…你自己弄瞎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苏婉清的声音带着一种决绝的冰冷,“柳家之祸,起于‘山河社稷图’。而那份残片,确实存在。它并未被毁,也未被抄走。”她覆着白绫的脸转向怀中的焦尾琴,指尖轻轻敲了敲琴身中段一块不起眼的、颜色略深的桐木面板,“它就藏在这里。以家父独创的音律秘文,烙印于琴身木纹之中。唯有通晓音律秘钥之人,以特殊指法抚过,方能显现图纹。”
凌风心头剧震!原来如此!那所谓的“摩斯密码”只是她传递临时信息的小手段!真正的秘密,是这张琴本身!是烙印在琴身木纹里的山河图残片!这盲眼琴师,竟以自身为鞘,以焦尾琴为匣,守护着这份招致灭门的秘宝整整二十年!
“白莲教…或者说,‘隐龙会’。”苏婉清的声音转冷,“不过是前朝余孽‘隐龙卫’披着的一层外衣!他们从未放弃复辟,暗中网罗势力,勾结倭寇(九鬼玄部),所图甚大!那雷峰塔底的祭坛,供奉的霍家古镜(‘幽冥鉴’仿品),便是他们计划的核心!”
“霍家?”凌风眼神一凝,又是霍家!从蜀中唐门到昆仑秘境,再到这江南烟雨,处处都有霍家的影子!“他们想做什么?”
“以‘幽冥鉴’仿品为引,引动西湖底沉睡的‘归墟之眼’!”苏婉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再以蕴含幽冥之力的‘血钥’(仿品或容器)为匙,于特定时刻(血月当空)彻底打开归墟之门!届时,幽冥之气倒灌人间,‘血月照归墟’,便是他们口中所谓的‘新纪元’!实则是要将这锦绣江南,乃至整个中原,化为幽冥鬼域,以亿万生灵为祭,供养他们复辟的野心和域外邪魔!”
“疯子!一群疯子!”温紫嫣听得脸色发白,忍不住怒斥。
“而他们找到我,一是为了琴中的‘山河社稷图’残片,那图中标注着前朝几处隐秘的龙气节点和藏宝地,是他们复辟的资粮。”苏婉清继续道,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二则是…因为我的‘琴心’。”
她微微侧头,仿佛在倾听什么:“家父曾言,我天生‘七窍玲珑心’,于音律一道感知异于常人,可通幽冥。那祭坛开启,需要纯净的‘琴心’作为最后一步的祭品…或者钥匙。”她的话语中透着一丝宿命般的悲哀。
“所以昨夜…你是想用无月姐姐代替你成为祭品?”白若雪恍然大悟,随即又有些愤愤,“可你也不能…”
“昨夜是试探,亦是无奈。”苏婉清打断了白若雪,声音带着一丝苦涩,“‘血钥’之力被引动,她体内封印的东西即将苏醒,祭坛古镜亦被惊扰。若让她在塔底彻底失控,后果不堪设想。我以琴音引导,是想将其暂时封入祭坛核心,借古镜之力压制,再图后计…虽险,却好过她当场魔化,玉石俱焚。”她顿了顿,覆着白绫的脸转向夜无月的方向,“她的玉佩…与那古镜,同源同宗。她…恐怕也是霍家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甚至…可能是真正的‘血钥’容器。”
夜无月身体微微一颤,虽未睁眼,但紧抿的唇角和攥紧的手指,暴露了她内心的震动。
厅内一片死寂。倭寇白莲教的阴谋、霍家的千年布局、幽冥归墟的恐怖、山河社稷图的秘辛、琴心祭品的宿命…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沉重的山岳,压在每个人心头。
“那…那现在怎么办?”白若雪有些茫然地看向凌风。
凌风目光如炬,盯着苏婉清:“破局之法?”
苏婉清沉默片刻,指尖缓缓移向琴上那几根琴弦。她的手指在一根略显陈旧、绷得最紧的琴弦上轻轻抚过,然后,猛地向下一按!
“嘣——!”
一声清脆而决绝的崩裂声响起!
那根坚韧的琴弦,竟被她硬生生地——按断了!
断裂的琴弦无力地垂落下来,在琴身上微微颤动。
“欲破局,需断弦。”苏婉清的声音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然,手指捻起那截断弦,仿佛捻着自己的命运,“弦断之日,或是我重见光明之时…”
她微微一顿,覆着白绫的脸庞似乎抬起,仿佛在“看”向窗外雷峰塔的方向,声音陡然变得沉重而冰冷:
“亦是大劫彻底开启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