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梅听周云谱说,周云义去世了,连忙走出院门,和周云谱一起,向云义大哥家赶去。
还没进门,就听到了余桂花那撕心裂肺的哭声。
刘玉梅急忙和周云谱走进院子。只见周云义的遗体被放在一张烂席子上,四肢浮肿。
余桂花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正撕心裂肺的嚎哭。
周云义的大儿子,早已成家,已经分出去单过了。
可他们夫妇,还有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此时也坐在一边默默垂泪。
看着这悲惨景象,刘玉梅也忍不住悲从中来,可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她连忙上前劝慰余桂花。
周云谱连忙和几个闻讯赶来的村民一起,安排周云义的后事。
灾荒年景,大家也没能力大肆操办,不过是挖了一个土坑,四周用石头围了一圈,算是给周云义修了一个墓,再做了一副薄木棺材,便把周云义草草安葬了。
看着周云义那个简陋的墓地,看着余桂花和三个半大孩子那满脸的悲戚,刘玉梅感同身受。
唉,这该死的灾年!
当然,也有人祸!
如果,所有社员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即使是灾年,大家齐心协力抗旱,地里也不可能颗粒无收!
现在,自私自利的周云德,成了生产队长,生产上瞎指挥,生活上乱安排,这样的骚操作,无疑让刘家沟村民们的苦难生活,雪上加霜。
偷奸耍滑的周云强,居然成了民兵连长,满口革命新名词,口号喊的震天响,自己却暗地里多吃多占,看哪个社员不顺眼,就组织民兵,拉起去开批斗会,弄得大家敢怒不敢言。
就连那个富农媳妇王翠花,因为总是和周云强眉来眼去,也被周云强推荐成了伙食团的掌勺师傅。
以王翠花的尿性,还不是勺子上长眼睛吗?和她关系好的人家,打饭时,舀到的肯定是锅底的干货,关系差的,舀到的当然是上层的稀粥。
周云义做农会主席和生产队长时,可没少批评王翠花,那么,他家又能从王翠花手上,打到什么好粥呢?
以周云义的品行,肯定是都紧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吃,自己怕是顿顿只喝一口汤!
这样想来,周云义被饿死,就在情理之中了!
唉,本就是困难时期,偏偏还遇到一些人跳出来作妖,刘家沟的村民们,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熬过去?
刘玉梅叹了一口气,回家歇息去了!
周云义的死,似乎开了一个头。在接下来的数天中,刘家沟被饿死的人,接二连三,赶趟一般出现了。
首当其冲的,就是刘太平。那个强壮如牛的汉子,在周云义死后第三天,也咽了气。
接着,许多老年人,也纷纷去世。
那段日子,刘家沟的村民,就忙着埋人了。
有的人家,还有一副棺材,能给死者最后的一点尊严。
有的人家,干脆把死者用烂席子一裹,抬到山上,草草安葬了事!
这天,刘玉梅一家正围着桌子喝那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周卫国突然说道:
“奶奶,你怎么胖了?”
刘玉梅闻言大惊,连忙端详婆婆刘兰芝。
果然,婆婆刘兰芝的那张老脸,似乎胖了一圈,连那细密的皱纹,都平了许多。
她连忙拉过婆婆刘兰芝的手,却见她的手也似乎胖了一圈,伸指一按,就陷下去一个小窝窝。
糟了,婆婆出现了浮肿!
以往,婆婆总是把碗里的清汤喝完,把碗底的“干货”倒进周卫国的碗里,说自己年纪大,在家里没大活动,不用吃那么多。
原来,婆婆是在忍饥挨饿,把那救命的稀粥让给正在长身体的周卫国吃啊!
刘玉梅的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她对周卫国说:“卫国,奶奶是饿的,你下午快去摸鱼捞虾,无论如何,今晚得给奶奶熬点鱼汤!”
周卫国答应一声,叫上二姐周素兰,出门去了。
他现在可是捞鱼摸虾的好手。
可惜,村子里的那条小河,每天都要被村子里那些饥肠辘辘的半大小子们淘摸一遍,又哪里能轻易找到鱼虾?
可妈妈说了,奶奶如果喝不上鱼汤,只怕要像村子里的那些老人一样,被活活饿死。
周卫国可舍不得奶奶死!
奶奶虽然是一个驼背,可慈祥和蔼,对三个孙子可好了!
周卫国顺着小河一路向下游摸去,溪水不深,还十分浑浊,可水里面除了石头,什么也没有。
眼看上学时间到了,周素兰担心地问:“卫国,该上学了,我们不去上学吗?”
周卫国不悦地道:“奶奶都快饿死了,还上什么学?要去你去,我反正要在这里摸鱼!我就不信了,这么长一条小河,难道我还不能摸到几条大鱼?”
周素兰道:“不,我要陪着你!大不了明天被老师批评一顿!”
姐弟俩继续沿着小河摸索,每一丛水草,每一个水湾,每一条石缝,凡是有可能藏鱼的地方,她们都不放过。
可是,这条小河,哪天不被掏摸八遍?莫说是鱼,连虾米都被抓完了。
眼看都快走到小河的尽头了,他们还是一无所获。周卫国突然灵机一动:鱼被抓完了,河岸边的泥洞里,说不定还藏得有黄鳝、螃蟹之类的漏网之鱼吧?
于是,他又开始沿岸观察,寻找那些可能藏有黄鳝的泥洞。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周卫国发现了一个泥洞,他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了一条滑溜溜的东西。
他心中一喜,连忙用力掏泥,不一会儿,一条大黄鳝就露出了尾巴。
周卫国连忙一把抓住,用力一拽,一条大黄鳝被他抓了出来。
这条黄鳝又粗又长,足有半斤,在周卫国手里拼命扭动。
周素兰兴奋地跳起来:“太好了,有了这条黄鳝,奶奶能补补身子了!”
周卫国把黄鳝装进袋子里,和二姐赶紧往家赶。
回到家,刘玉梅看到黄鳝,又惊又喜。她连忙处理好黄鳝,用那个瓦罐给婆婆熬了一罐黄鳝汤。
可刘兰芝看着这雪白浓郁的一罐黄鳝汤,哪里肯喝。
虽然,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感动,脸上也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笑容,却一再说自己这样一个糟老婆子,吃这样的饮食,纯粹是糟蹋好东西,应该让三个孙子吃。
周卫国急了,“奶奶,平时,你把粥让给我吃,现在,你都饿得浮肿了,再不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你就会和村里的其他老人一样,被饿死的!难道,你想让我们家每顿只分四个人的稀粥吗?”
刘兰芝心想:还真是那个理!自己死了不打紧,可自己家每顿就只能分到四个人的稀粥了,媳妇刘玉梅和三个孙子,岂不是更不够吃吗?
于是,这位善良的老人,才勉为其难,喝了一碗汤,还在周卫国的连声催促下,吃了两段黄鳝肉。
晚上,周素兰和周卫国坐在昏暗的灯光下补作业。
周卫国看着二姐,认真地说:“二姐,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以后不管怎样,我都要保护好奶奶、妈妈、大姐和你。”
周素兰点了点头,眼中满是坚定和欣慰。
她觉得,周卫国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流着鼻涕跟在她和大姐身后的那个小破孩了!
还别说,黄鳝真的是大补之物,刘兰芝连续三顿,都喝一碗黄鳝汤,吃两段黄鳝肉,浮肿居然消了,逃脱了被饿死的厄运。
在这艰难的岁月里,这一家老小,相互扶持,相互关爱,为了生存和希望而努力着,居然慢慢熬过了那最为困难的三年。
终于,时间到了一九六四年。
伙食团早已解散,可农业合作社依然存在,土地依然是集体所有制,每天,社员们在生产队长的安排带领下,一起劳动挣工分,打下粮食后,生产队会根据各家挣到的工分,给每家每户分配口粮。
这天,刘家沟又爆发了一个大新闻。
下午,公社的广播突然响了。接着,广播里发出一个声音:
“现在,发布一个通知,请刘家沟村的周卫国,听到通知后,马上到元坝子公社小学,来领取高中录取通知书,你被马店区中学的高中班录取了!”
这条通知,一连发布了两遍。
大家都听出来了,这是元坝子公社小学的校长!元坝子公社小学兼办得有初中,村里不少年轻人都在那个学校里读了书,都熟悉校长的声音!
周卫国居然考上高中了?不得了不得了!要知道,这个时代,整个马店区,每年可只招收一个高中班,五十人都不到!
没想到,那个每天都要在村子里的那条小河中捞鱼摸虾的周卫国,居然考上了?
正在山上劳动的刘家沟的村民们,在惊诧的同时,又纷纷向刘玉梅道喜,眼里的神色,既有羡慕,又有嫉妒,颇有几分复杂。
刘玉梅高兴得合不拢嘴,周素英和周素兰也喜悦无限。艰苦的农活,似乎都变得轻松了许多。
此时,周卫国正在自家的那块自留地里侍弄那些瓜瓜菜菜。
听到通知,周卫国非常激动,毕竟,全区只有一个高中班,能考上高中的学生,不足五十人。
作为一个农村孩子,岂不盼望去读高中?而且,以他的聪明劲,说不定还能考上大学,成为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读书人,从此当上国家干部,不再当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要知道,他从小学到初中,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逃学去摸鱼捞虾的日子数不胜数,可他每次考试,都是全校第一,还远超第二名许多。
哪个老师不说,他周卫国是一个读书的料?
可是,自己家的这个情况,能供养自己到区中学去读书吗?
马店区,离刘家沟三十多里地呢!
自己去那里上学,肯定只有住校。
那么,每周,自己就要背粮食到学校去搭伙。更有甚者,还只能把粮食换成粮票,到学校食堂打饭菜吃。
自己家里那点粮食,在家里煮粥,一家人勉强够吃,可在学校搭伙……
还是算了吧!
家里虽然有三个劳动力,可除了妈妈享受烈属待遇,挣一等工分之外,大姐只能挣妇女的二等工分,二姐还只能算半个劳动力,挣的工分少的可怜。
每年,分到的那点粮食,还只够一家人喝粥。
自己已经十四岁了,如果出山劳动,也能挣半个劳动力的工分。
而且,自己留在家里,还可以趁中午休息时间,到河里去捞点鱼虾,给一家人改善改善伙食!
打定主意,周卫国便没有到元坝子公社小学去领取那张梦寐以求的高中录取通知书。
傍晚,刘玉梅带着两个女儿收工回家,见婆婆刘兰芝正在给一家人准备晚饭,周卫国正在剁猪草,给圈里的两条猪仔准备明天的吃食!
她不由问道:“卫国,广播里通知你到公社小学去拿高中录取通知书,你拿到了吗?”
语气轻快,内心的高兴,藏都藏不住。
周卫国沉默着没有回答。
后面的周素英见弟弟不说话,也问道:“卫国,妈妈问你话呢!你通知书拿到了吗?快拿出来,给大姐看看,高中录取通知书是啥子样子的?”
周素英这个当大姐的,自己只读了一个小学一年级,勉强不算文盲,对弟弟妹妹上学的事情,非常上心。平时,那姐弟俩因为捞鱼摸虾耽误了学习,都是她督促她们补作业。
今天,听到弟弟考上高中,她比任何人都高兴。
可是,周卫国还是沉默不答。
周素英急了,她走到周卫国面前,说道:“起来,我来剁猪草,你快去把通知书拿出来,给妈妈和我们看看!”
周卫国站起来,看大姐开始剁猪草了,才低声道:“我没有去拿,我不想去上学!”
周素英手一抖,那把有好几个豁口的烂菜刀,差一点剁在她的手上,她急道:“为什么呀?好容易才考上,为啥不读?”
可立刻,她就明白了!
刘玉梅和周素兰又何尝不明白?
家里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此时,广播里却又响起元坝子公社小学校长那浑厚的男中音:
“请刘家沟村的周卫国同学注意,请你明天早上到公社小学来领取你的高中录取通知书!请听到通知的社员同志,转告一声!”
通知一连发了两遍!
周素英叹了一口气,说道:“卫国,这个学,你无论如何都要去上!当年,我们都还小,爸爸去参军了,妈妈都能把我们养活,现在,我是十八岁的大人了,算一个完整的劳动力了,二姐也算半个劳动力了,我们仨挣工分,难道还供不起你一个学生吗?”
周卫国还是梗着脖子,不说话。
正在这时,院门口走进来一个人,手里还提着一只野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