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刘玉梅家,周云谱抢前一步,跪在刘兰芝面前,嚎啕大哭起来:
“兰芝婶子,玉梅嫂子,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云峰哥……”
他的母亲陈玉莲急了,她急切地说:
“云谱啊,你可不能乱说话啊!你和云峰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你们又是那个什么…战…战友,怎么能说是你害死了他呢?他是被美国鬼子打死的,你可不能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啊!”
刘玉梅黑着脸,不说话。
刘兰芝虽然是小脚女人,却不是个不明道理的人,她忍住心里的悲痛,温和地说:
“云谱,你和你云峰哥,从小就要好,要说,你替你云峰哥去死,或者你云峰哥替你去死,婶子都相信,可你要说是你害死了你云峰哥,婶子是说什么都不相信啊!快给婶子说说,云峰是怎样牺牲了的?”
周云谱悲悲切切,好半天,才开始述说他们到朝鲜战场后,发生了的一系列事情。
他本来不善言辞,加之精神受过刺激,说起来更是前言不搭后语,逻辑难免有点混乱。
这一屋子人,不是老人,就是妇女儿童,被周云谱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述说,绕得头晕脑胀,却也把大致意思听了个七七八八。
那就是,周云峰打仗很厉害,他不但炸了美军的飞机场,炸了美军的大炮,还把美军那个很厉害的大铁船炸沉了。
最后,美军设计埋伏了周云峰他们,周云峰他们才十几个人,却被几百个敌人包围了,周云峰牺牲,也就理所当然了。
听到丈夫的英雄事迹,刘玉梅又伤心又自豪!
她心想:云峰哥,我就知道,你不是孬种!你消灭了那么多敌人才牺牲的,值了!你放心,我一定把三个子女扶养成人,给母亲养老送终,你这么英雄了得,我可不能让你蒙羞……
周素英对云谱叔的话,半懂不懂,但有一点,她是听懂了的,那就是,她爸爸是个英雄,厉害得连美国鬼子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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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云谱挑着两桶水走在田埂上,六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他的后背,汗水顺着脖颈流下,浸湿了那件褪了色的军绿色背心。
虽然左腿有点瘸,可他走得很稳,水桶里的水几乎不晃,这是他在部队里练出来的本事。
自从他回村以后,刘玉梅家的活,就被他包圆了。
担水,浇地,所有费力气的活,他都不让刘玉梅沾边!
\"云谱,又给玉梅家帮忙挑水啊?\"
村子里的张二嫂恰好路过,她挎着菜篮子,笑眯眯地问道。
\"嗯,她家人口多,用水量大。\"周云谱简短地回答,脚步不停。
他知道村里人背后怎么议论他:
“周云谱那小子,天天往寡妇家跑,不知安的是什么心?”
他不在乎这些闲言碎语,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赎罪。
云峰哥因他而死,他要代替云峰哥,照顾一家老小。
转过一片竹林,刘玉梅家的三间瓦房出现在眼前。院子里,三岁的周卫国,正和两个姐姐玩耍,看到周云谱,三个孩子立刻欢呼着跑过来。
“云谱叔!”周卫国像颗炮弹一般,冲进他的怀里,\"你看,这是我姐姐给我编的蚱蜢!\"
周云谱放下水桶,蹲下身子,一边用手亲热地抚摸着周卫国的脑瓜,一边认真端详孩子手中那用草茎编成的粗糙蚱蜢,嘴角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他看着周素英,说道:\"编得不错,素英,你手真巧。\"
八岁的周素英,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云谱来了?\"
刘玉梅从灶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脸上带着劳作后的红晕。
尽管生活艰辛,这个二十五岁的寡妇,依然散发出青春与健康交织的女性美。
\"嫂子,我估摸着,水缸里的水快用完了,便挑了一担过来。等我把水缸挑满,再来把菜地浇一遍!\"
周云谱避开刘玉梅感激的目光,拎起水桶就往水缸走。
\"等等,先喝口水。\"刘玉梅转身进屋,很快端出一碗凉茶。
周云谱接过来一饮而尽,茶水里飘着几片薄荷叶,清凉直透心底。
正当他准备继续干活时,院门外传来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玉梅妹子,在家呢?\"
周云谱眉头一皱,转头一看,却看见一个汉子,斜倚在门框上,右手里晃荡着一瓶烧酒,左手掂着一棵白菜和一小块猪肉。
这人三十出头,穿着件皱巴巴的蓝色土布对襟衣服,头发油腻地贴在头皮上,一双三角眼滴溜溜地在刘玉梅身上打转。
周云谱认得这个家伙,隔壁村子里的二流子,大名鼎鼎的无赖汉,陈长庚。
\"陈长庚,你又来干什么?\"刘玉梅脸色一变,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瞧你说的,乡里乡亲的,串个门怎么了?\"陈长庚晃进院子,完全无视周云谱的存在,\"我带了瓶好酒,还有一棵白菜和半斤猪肉,要不,你拾掇拾掇,整个菜出来,咱们喝一杯,也让孩子们沾点油荤......\"
他话没说完,周云谱已经一步跨到他面前,身材虽然不是很高大,可凌厉的气势却完全笼罩了这个瘦小的二流子,让他不自禁的有点瑟瑟发抖。
周云谱盯着陈长庚,厉声喝道:
\"陈长庚,我警告你,别来骚扰玉梅嫂子。\"
陈长庚仰头看着周云谱铁青的脸,以及那久经沙场历练出来的杀气,心里头不自禁的害怕,不由咽了一口唾沫。
可是,当他看到刘玉梅那因为常年劳动而略显健壮的身材和黑中透红的美丽面庞时,不由又酒劲上头,壮着胆子道:
\"周云谱,你算哪根葱?你个战场逃兵!我可是听大家说了,你把人家的丈夫害死了,现在是不是又来打寡妇的主意了?\"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戳进周云谱心里。他一把揪住陈长庚的衣领,拳头捏得咯咯响,喝道:\"你再敢胡说八道,老子废了你!\"
这声厉喝,以及周云谱那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浓浓杀气,差点把陈长庚吓尿了。
他体如筛糠,正要开口讨饶,却听见刘玉梅喊道:
\"云谱!别动手!\"
见有刘玉梅拦着,陈长庚这个无赖,趁机挣脱了周云谱的拉拽,退到旁边,脸上带着恶毒的邪笑,兀自嘴硬道:
\"怎么,被我说中了?周云谱,你天天往寡妇家跑,全村人都看在眼里!\"
他转向刘玉梅,大声说到:\"玉梅妹子,这种男人靠不住,他自己都说了,是他害死的周云峰,他可是你的大仇人啊!你怎么能和他厮混在一起呢?你不如跟了我,我保证把你伺候的舒舒服服......\"
周云谱再也忍不住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拳打在陈长庚脸上。
周云谱身经百战,这含怒出手的一拳,力道何等凶猛,陈长庚一个踉跄,退出四五米远,撞在门框上,鼻血立刻流了出来。
\"打人啦!周云谱打人啦!\"陈长庚杀猪似的嚎叫起来,\"大家快来看啦,周云谱为了个寡妇打乡亲,看来,他们真的有一腿啊!\"
周云谱眼中怒火更盛,正要再上前,刘玉梅死死拽住他的胳膊,哭着哀求道:
\"别打了,云谱!再打就出人命了,你是战斗英雄,为了这种人不值得!\"
看这里又打又闹,周素兰和周卫国吓得哭了起来,周素英连忙上前哄妹妹和弟弟,院子里乱作一团。
刘兰芝走出来,指着陈长庚的鼻子,破口大骂:
“好你个陈长庚,我家云峰牺牲了,你就来纠缠我家玉梅,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告诉你,我家云峰,可是烈士,是为国家牺牲了的烈士,你来欺负烈士家的孤儿寡母,信不信,我到乡政府去告你,让肖同志开你的批斗会!”
陈长庚见势不妙,一边擦着鼻血一边往外跑,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我来找玉梅妹子说会儿话,你们就要告我,周云谱天天往你家跑,你怎么不去告他?难道你们看不出,这是一对奸夫淫妇?等着瞧,我早晚要让他们好看!\"
周云谱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他转身看着泪流满面的刘玉梅和吓坏了的孩子们,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迷茫与无力。
他本想来帮忙,本想多照顾照顾玉梅嫂子、兰芝婶子和三个孩子,哪知道,却让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
现在,他尊敬的玉梅嫂子,因为他而蒙受了冤屈!
怎么办?
\"对不起,嫂子。\"他低声道歉,\"我去把水缸担满,再去把地浇完。\"
刘玉梅哭着说:“周云谱,别挑了。也求求你,别来了!”
…………
接下来的几天,村里流言四起。
周云谱去井边打水,几个洗衣的妇女立刻噤声;
他去田里锄禾,田里的农夫们投来暧昧的目光。
最恶毒的是,这些话不知怎么传到了孩子们耳朵里,周素英看周云谱的目光,都带上了一点异样……
周云谱蹲在自家院子里磨镰刀,每想到那一句句传言,手上的力道就重一分。镰刀在磨刀石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就像他内心翻腾的情绪。
他恨自己,那天晚上,为什么自己不代替云峰哥去偷袭那个炮兵阵地?
云峰哥的枪法,明明比自己好那么多,可他为啥每次都让自己拿着狙击步枪,在外面掩护警戒?
原来,云峰哥一直在保护自己,他冲在最危险的第一线,却让自己待在后方的安全地带!
不管了,云峰哥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不要,我为了他的老婆孩子,受点委屈算什么!
可是,玉梅嫂子咋办?自己受点委屈没啥,村民们污蔑玉梅嫂子,自己又该怎么办?
周云谱心如乱麻,磨镰刀的手,更加用力了。
陈玉莲站在旁边,忧心忡忡。她低声说道:“儿啊,要不,咱不去帮她家了!自古以来,寡妇门前是非多啊!让周云义去,他是农会主席,帮助军属烈属,天经地义!”
周云谱沉默不答,却把镰刀磨的更狠了。
\"云谱啊。\"
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周云谱回头,看见刘兰芝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这位才五十多岁的老人,看起来却似乎到了风烛残年,背驼得厉害,走路颤颤巍巍,但一双眼睛,却依然清亮。
\"婶子!\"周云谱连忙起身,搬来凳子让老人坐下。
刘兰芝摆摆手,直接坐在了门槛上:\"我这把老骨头,坐哪都一样。\"她叹了口气,\"云谱啊,村子里的谣言,我都听说了。\"
周云谱低下头,不知如何回应。他感到羞愧,自己本想来赎罪,却给玉梅嫂子家带来了更多的麻烦。
\"孩子,婶子知道你是好心。\"
刘兰芝的声音很温和,
\"你是个好孩子,跟你云峰哥一样。\"
提到周云峰,周云谱的眼眶立刻红了。
那个在战场上总是教导他的兄长,那个对他又严厉又和蔼的大哥,牺牲了!
如果,那天晚上不是他强烈建议,云峰哥也许不会带队去偷袭敌人的炮兵阵地,如果那天晚上,自己去偷袭,让云峰哥在后面担任警戒掩护任务......
可是,没有如果!
\"婶子,我对不起云峰哥,对不起你们......\"
他的声音哽咽了。
刘兰芝摇摇头:\"傻孩子,当兵打仗,生死有命。云峰走了,是他命该如此,不怪你。\"
老人顿了顿,接着说道:
\"只是,现在这些长嘴长舌的家伙,在背后乱嚼舌根,可苦了玉梅那孩子啊。\"
周云谱握紧拳头:\"我去找陈长庚算账!\"
\"打打杀杀解决不了问题。\"
刘兰芝摆了摆手,又看看站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陈玉莲,然后说道:
\"婶子有个主意。云谱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婶子觉得,你也该成家了。今天,你母亲也在这里,要不,你们一家,好好商量一下?\"
周云谱愣住了:\"大娘,我现在没心思想这些......\"
陈玉莲连忙说道:“云谱,你婶子这个主意好,快听婶子说完!“
刘兰芝继续说道,\"玉梅有个妹妹,叫玉琴,在家里种地,今年二十了,还没对象。那丫头心善,人也勤快,模样不比玉梅差。\"
周云谱想拒绝,但看着老人期待的眼神,又说不出口。也许,这真的是个办法?如果他有了家室,婆娘还是刘玉梅的妹妹,那么,妹夫和妹妹一起去帮助姐姐家干活,是不是就名正言顺了?那些谣言是不是就不攻自破了?
\"那......见见也行。\"他终于松口。
……
三天后,在刘兰芝的张罗下,周云谱穿上了压在箱底的崭新的军装,来到了刘玉梅家。
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刘玉梅正在灶台前忙碌,看见他来了,开心地笑了笑,说道:\"来了啊?云谱,你在堂屋里坐一会儿,玉琴应该快到了。\"
周云谱局促地站在院子里,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时,院门外却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姐,我来了!\"
这声音,像山涧清泉,叮咚悦耳,拨动了周云谱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