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温的病房里,死寂重新接管了每一个角落。监护仪上的绿灯固执地亮着,曲线是一条毫无起伏的直线,低于基线的0.1%波动值如同石宇峰此刻的生命状态,深埋在厚重冰层之下,不见波澜。艾琳娜靠在沙发里,脸埋在掌心,肩头偶尔难以抑制地轻颤一下,再无声息。石星野站在父亲床边,侧脸被灯光勾出冷硬的轮廓,他金丝眼镜下的视线落在那张松弛而空洞的脸上,像在审视一块即将彻底崩解的化石,计算着它还能撑多久才会化为尘埃。
只有周绾绾不同。
她依旧伫立在病床边,像一尊无光的黑色石雕。那根没能真正触及石宇峰皮肤的手指,在离他额头寸许之遥的空气中,极其缓慢地悬停着。指尖没有任何动作,但整个空间的氛围,仿佛都被这停滞的指尖吸附、扭曲了。她的目光,深潭般漆黑,笔直地穿透石宇峰紧闭的眼睑,刺向他颅脑深处那业已死寂的废墟。那眼神里探究的饥渴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刚才那场突兀的痉挛戛然而止后,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专注。
时间仿佛在病房里被冻结、拉长。几秒?十几秒?无人计数。
周绾绾悬停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用肉眼观察地向下压了毫厘。与此同时,她那没有光泽的黑瞳深处,一丝细微的银色光芒如流星般骤然一闪而逝!
轰——!!!
不是声音的爆发,是纯粹感知层面的剧变!如同深海探测器被瞬间点亮,狂暴的感知力场以她为中心无声炸开!
嗡——!
病房内所有监控石宇峰的精密仪器,屏幕猛地集体闪烁了一下!代表脑电活动核心区的几个关键参数区,原本沉寂的数据流中,毫无征兆地爆开一片细密的、无法解读的杂乱雪花点!持续了零点五秒,随即恢复正常。
艾琳娜下意识地抬起了埋在掌心的脸,泪痕未干,眼神茫然中带着惊惧。石星野猛地侧头,锐利的目光扫过仪器又盯向周绾绾,金丝眼镜的边框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寒芒:“周医生!你在做什么?!”
周绾绾恍若未闻。她全部的感知都已沉入石宇峰脑内那片深不见底的、理论上早已死去的“灰质荒漠”。在常人感知绝对空无的地方,她“看”到了截然不同的景象:
支离破碎的画面呼啸着扑面而来,卷着陈腐的血腥、恶臭的煤油味和咸涩的海腥:
——一艘巨大的、锈迹斑驳的铁驳船侧影撞入视野,像一头搁浅的濒死巨兽。
——冰冷咸腥的海水刺骨的寒意隔着时空蔓延到灵魂。
——一张模糊、狰狞、下巴上带着蜈蚣状刀疤的陌生男人面孔一闪而过,充满恶意与嘲弄。
——一个骨节嶙峋的男人(少年石宇峰)奋力跃入浑浊海水的瞬间,绝望激起一片水花……
这是石宇峰记忆深层逸散出来的碎片风暴!如同意识崩溃后激起的尘浪。寻常仪器只会在这种精神风暴下死寂或乱码,但周绾绾不是。她那无形的精神触须在狂暴的风暴中如同最灵活的深海章鱼,精准地规避、捕捉。
她“嗅”到了。在那片汹涌冲刷的碎片浪潮底部,有极其微量的、不同寻常的“东西”存在。
不是完整的记忆片段。是……粘稠的、冰冷的、如同某种金属锈蚀后的……残渣感。
她的精神触角猛地扎向风暴下那感觉最粘稠的区域——
嗤啦——!!!
一股更阴森、更深邃的、如同万年寒窟底部沉淀物的冰冷触感瞬间缠住了她的探针!
没有画面!没有声音!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存在感”!冰冷!坚硬!亘古!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腐朽?
在这纯粹冰冷质感的核心,周绾绾的“视界”中,一点微弱到几乎随时会熄灭的、色泽浑浊的……暗青铜色微光,顽石般沉在那里。它被无数扭曲的、如同灰烬般的丝絮状物缠绕、包裹、侵蚀。这些“灰烬丝絮”散发着浓厚的毁灭与终结的气息,正不断地蚕食着那点微光最后的温度。
周绾绾的精神探针试图穿透那层裹挟的灰烬,触碰那点核心微光。
嗡!!!
一道无形的、极其强烈的“排斥力场”骤然爆发!并非来自灰烬,更像是源自那点青铜微光本身的、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
排斥力形成一股微小的精神湍流,反作用于周绾绾的探针!
周绾绾悬在空中的那根手指,猛地一颤!指关节瞬间绷紧,那修剪圆润的指甲盖因为巨大的冲击力,极其突然地发出一声极轻微的脆响——“咔”!小半个指甲前端,毫无征兆地、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掰断般……折裂!
一丝细微的疼痛感顺着手臂神经瞬间传回周绾绾的大脑。她那万年冰川般毫无表情的脸上,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一道细微的刻痕,深不见底的黑瞳中第一次清晰地闪过一丝……惊异!
这绝不是正常大脑物质层面能产生的反斥力!更像是某种……烙印在精神、甚至是灵魂最底层的本能印记!带着一种历经千万次锤击、最终凝而不散、至死也不屈的……锈蚀而顽固的……意志的残留!那锈蚀冰冷的触感,此刻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感知里。
这惊异只是一瞬。
嗤啦!
一声轻响。周绾绾身后那个一直安静躺在地毯上的银色密码箱,箱盖的缝隙中毫无征兆地逸散出一缕极细的白烟。紧接着是整个病房的灯光,极其短暂地、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像电压不稳。
石星野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从周绾绾绷紧的手指、断裂的指甲尖、再到那缕刚刚升起的、迅速消散的白烟上扫过,最后定格在她脸上那转瞬即逝的惊异。温文尔雅的嘴角第一次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周医生,我需要一个解释!” 他向前逼近一步,语气不再掩饰怀疑和强势。这女人太诡异了,这种超出现代医学解释范畴的反常,对他掌控的遗产版图而言,是绝对的不安定因素。
艾琳娜也紧张地站了起来,目光在周绾绾和石宇峰之间惊疑不定地游移。
周绾绾缓缓收回了悬停在空中的手。她垂下视线,目光落在自己断裂的指甲尖上,断裂处异常的平滑,仿佛被激光精准切割,而非外力折断。她用拇指指腹在那断裂处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她抬眼,漆黑的瞳孔再次看向病床上无知无觉的石宇峰,那惊异已经被更深的探求欲所覆盖。
“一种……残留。”周绾绾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点飘忽的回音感,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在说话,“在意识的灰烬最深处。” 她没有直接回答石星野,更像是在对自己观察到的现象做冰冷注解,“微弱的……意志的锈蚀印记。它……” 她略微停顿,似乎在选择最精确的词汇,“与记忆本身不同。它在抗拒……彻底湮灭。”
她的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石星野和艾琳娜心中荡开更大的波澜和更深的迷雾。
就在这时——
哒、哒、哒。
清晰而富有节奏的鞋跟敲击声,突兀地从病房外响起。每一步都带着从容不迫的分量,透过厚重的消音地毯传递进来。
紧闭的病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玛丹·坎塔雅拉站在门口。
墨绿色的高阶制服熨帖地勾勒着她依旧挺拔的身姿,深褐色的头发盘得一丝不苟,那只青铜蝎子腰带扣在门框投进的阴影下,蝎尾的尖刺反射着微弱的寒光。她脸上不再有之前在废墟中那种公式化的冰冷,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洞悉一切的深邃平静。她的目光首先越过石星野和艾琳娜的惊愕,直接落在病床上石宇峰死灰般的脸上,然后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周绾绾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周绾绾那刚刚断裂了一小块的指甲尖上。
她的视线在那个位置停留了足有两秒,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难以言喻的微澜掠过,像是认出了某种特殊的标记。
玛丹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那笑容不再是冰冷的礼貌,而是带着一种了然、一种近乎残酷的了悟,以及一丝……诡异的共鸣?
她终于将目光转向脸色阴晴不定的石星野,开口,声音平静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房间内紧绷的神经上:
“星野,不必紧张。周医生是在做她应该做的事。毕竟……”
她的眼神再次滑向石宇峰腰腹部位那被厚重被子覆盖的区域,语气加重,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意味:
“那青铜令……可不是什么普通古董碎片。它吃掉的东西……哪怕是渣滓……也总能留下些……特殊的……‘锈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