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十九峰沉默地矗立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峰顶积雪映着微弱的星光,像一顶顶冰冷的孝帽。
大理城蜷伏在山脚下,早已不复“文献名邦”的喧嚣,只有死寂。
偶尔,城头几点幽暗的灯火摇曳,如同垂死之人微弱的喘息。
城墙高耸而沉默,砖石的缝隙里,似乎都渗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
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连风也失去了力气,只是在残破的城垛间无力地呜咽,卷起几缕裹着血腥味的尘灰。
帅府深处,一盏孤灯如豆。
杜文秀斜倚在冰冷的虎皮交椅上,身躯瘦削得几乎撑不起那身褪了色的元帅袍。
烛火跳跃,将他深陷的眼窝和颧骨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剧烈地咳着,每一次震动都牵动着全身的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散开。
他用手死死捂住嘴,待那阵撕心裂肺的痉挛过去,摊开掌心,赫然是一滩刺目的暗红,粘稠如漆。
侍立在侧的文士杨荣,心头猛地一揪,慌忙递上温水和干净的布巾,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元帅……”
杜文秀喘息着,没有去接。他的目光越过摇曳的烛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投向城外连绵不绝、如同嗜血巨兽般蛰伏的清军营垒灯火。
那灯火星星点点,无边无际,是勒紧大理脖颈的死亡绞索。
帅府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半晌,他才收回视线,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杨骅…走了?”
“回元帅,”杨荣垂首,声音压得极低,“杨将军已率‘马帮’出城多时,按计划,应是已潜入无量山古道。”
“无量山…”杜文秀喃喃重复,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扶手,指尖苍白。
“凶险之地…清狗的鹰犬,怕已布满了山梁…”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佝偻着背,痛苦地蜷缩起来。
“杨将军身手了得,心思缜密,定能逢凶化吉!”杨荣连忙上前轻拍杜文秀的后背,语气急切,仿佛在说服自己。
“只要…只要这批‘火绳铳’到手,再得英吉利、法兰西的火器襄助,我们…我们未必没有转圜之机!”
“转圜?”杜文秀抬起头,脸上浮起一丝近乎嘲讽的惨笑,浑浊的眼中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刘岳昭、岑毓英…数十万大军…围得铁桶一般…咳咳…转圜?”他喘息着,艰难地抬起手,指向桌案上一个沉重的紫檀木匣,“拿来…”
杨荣小心翼翼地捧过木匣,放在杜文秀面前。
杜文秀颤抖着摸出贴身收藏的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轻响。匣盖掀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厚厚一叠文书。
最上面,是一张摊开的、质地坚韧的雪白洋纸。
杜文秀伸出枯瘦如柴、沾着血渍的手指,在那张纸上缓缓移动。
纸面光滑冰冷,上面布满了工整而陌生的英文花体字,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遥远的、冰冷而贪婪的气息。
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纸页末端一片特意留出的空白处。
那里,盖着他那方象征着大理政权最高权威的“总统兵马大元帅杜”阳文篆刻朱印——鲜红如血,触目惊心。印泥尚未完全干透,在昏黄的烛光下,反射出妖异的微光。
在朱印下方,是他亲笔签下的三个汉字:杜文秀。
墨迹浓重,力透纸背,却又带着一种行将崩溃的扭曲。
“矿权…滇西…铜、锡、银…”杜文秀的声音空洞,每一个字都像在刮着自己的骨头,“称臣…纳贡…永为藩属…”他念着这些写在另一份汉字密约上的关键条款,每一个词都重逾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猛地闭上眼,蜡黄枯槁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仿佛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撕裂了。
“给杨骅的…那封‘信引’…备好了?”
“备…备好了。”杨荣的声音也抖得厉害,他不敢再看那张印着朱红大印的洋纸,那红色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慌忙从匣子底层取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再以坚韧麻绳捆扎的羊皮纸卷轴,和一个沉甸甸的、以火漆密封的小竹筒。
“羊皮卷是给缅甸孟养土司的凭信和路线图,竹筒内是给英法通译的密约副本摘要…杨将军贴身带着。”
杜文秀的目光落在那卷羊皮纸和小竹筒上,像是看着两块烧红的烙铁。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只有粗重痛苦的喘息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最终,他猛地挥了挥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决绝,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去吧…传令各门…死守!告诉弟兄们…援兵…援兵就在路上!”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空洞的回响。
杨荣喉头哽咽,深深一揖,捧着那沉重的木匣,倒退着,无声地消失在门外更深的黑暗里。
孤灯下,杜文秀再次剧烈地咳起来,佝偻的身影在墙壁上剧烈晃动,如同风中残烛。
那滩掌心的暗红,在烛光下,显得愈发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