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斋都走远了,冯得举提着包袱,仍旧侍立在旁。
他心中焦急异常。
早前自请去往滑州,当然是想要在天子面前好好表现。
水患虽然凶险,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只要踏踏实实吃上一两个月的苦,好好办差,天子仁厚,必定不会亏待。
到时候赏赐是其次,要是能叫陛下看到自己能干,得以受命外任,立下一番功绩——不敢妄想比肩以武功得名的那些个内侍先辈,可要是能在史书上落上一星半点……
虽然无根,胜过有根!
眼下滑州无事——即便没有看到奏报,但听得方才李斋一番呈情,又见天子颜色,冯得举哪里还不晓得滑州势态多半已平。
既如此,自己这一番努力,很可能就会白费。
本来想要抢热锅肉,结果满手抢回来一泡热屎,他顾不得自怨眼拙命苦,只拼命想着应对之道。
滑州地远,哪怕再快,一来一回,还要弄清楚当地情况,没有一两个月功夫也来不及。
离开如此之久,那么回来之后,谁晓得天子身边会凑上哪条狗!
冯得举眼睛一眯,见得那新收的徒弟站在一旁。
新进一批小黄门里头,这人最为机灵,最会来事,他将人收做徒儿,一来是用起来趁手,二来更是放得近些,才好看住,免得不知什么时候被其钻了空子,抢到天子身边去。
——就如同此时。
这贼厮,果然越看越是贼眉鼠眼,无一处不讨嫌。
冯得举心中念头一转,上前半步,道:“陛下,滑州奏报虽只一地所言,但能说得如此详尽,想必并不是打诳语,不如等一等卫州、韦城几处地方奏报,作为相互印证……”
说完,他斟酌词语,小心翼翼提道:“眼下滑州不怎的险急了,倒是汴河水涨得厉害,臣想,滑州谁人去都不打紧,京城却是心腹之地——不如另着人去往北去,安排臣日夜巡堤,宿于堤坝之上,也好晓得水情,使人时时回宫禀报,叫陛下心急稍解……”
赵昱闻言,不免暗自点头。
滑州事态要紧,但汴河水患就在眼前,同样要紧。
京城全仰仗这一漕水,此时还能用斗门平衡水位,如若雨势不停,或是上游再有暴雨,一旦水位超出,只能动用缓河,以保全城内。
他再如何关注河汛,也不能日夜守在堤坝之上,多数时候,不过等人来报而已。
而各处报送,言辞不一,有时候自己想要知道得细,彼处回报得却粗,下头总不能十分体察。
若能有个识做的内侍帮忙留一只眼。
可滑州也不能全听当地之言,哪怕是其余州县的官员,也很有可能联通一气,哄骗自己,哪怕是走马承受,被当地买通的事例也并不鲜见……
离开大内越久,人就越不可控。
他抬起头,扫了一圈边上的黄门。
夜晚轮值的人,面生的多,面熟的少。
其中站得最近的那一个,好似是冯得举才收的徒儿,近来很是主动殷勤。
赵昱心中一动,叫道:“那个谁……”
他一下子想不起对方名字。
而冯得举已经立刻提醒道:“刘高班!”
他徒儿又惊又喜地站了出来。
赵昱思忖片刻。
京城虽然最为重要,但是到底离得近。
他抬起头来,对着冯得举道:“黄河才在滑州改道,当地究竟什么情况,交给旁人去看,朕不放心——得举……”
冯得举一颗心滚烫。
他当即跪叩在地:“臣在!”
“你做事,朕一向放心得很,听到什么,看到什么,百姓如何,王景河如何,黄河新道又如何,你务必一一仔细甄别。”
冯得举当即赌咒发誓,直要为天子粉身碎骨浑不怕。
此时赵昱才转向方才那刘高班,道:“朕见过你几回,看着是个机灵人,朕不能时时亲临堤坝——城外城内河事,你当好生查探,随时来禀。”
刘高班激动得不行,也学着师傅言语行事,跪地磕头,愿为天子面前驱使。
天亮之后,赵昱终于陆续接到了黎阳、安利军、卫南几处地方送来的奏报,仔细对照,与滑州报送上所说一一验证,果然并无半分虚言。
当天,冯得举同自己才收下不久的徒儿——殿头高班刘那个谁,就先后出了宣德门,各带一队人马,一人赶赴滑州,一人去往城外河渠堤坝。
同样陆续出城的,还有去往澶州的各路人马。
有托带口信的,有送吃食衣物的,有捎钱的,甚至还有不少富贵人家,整车整车,连物带着伺候的人,一道送了过去。
不久之后,澶州州衙里头许多借调而来的学生身边,终于有了随侍伴当。
——众人先前出发时候,个个都被交代过,因知河道上管理严格,不许携亲带从,于是夹起尾巴,老老实实自己出发。
但来了之后,诸人慢慢发现,好像也没那么严嘛!
不独不严,因有那一位总领学生之事的太学才子蔡秀居中调度,使得他们并没有吃到什么苦,日子其实过得挺舒服的。
那蔡兄很有能力,也很识做,晓得如何在办事、做人之间取一个合适的度。
但无论如何,澶州终究不比京城。
众人虽然并没有吃到多少河事上干活的苦,却受到了一些生活的磋磨。
譬如虽然有了相对干净的寝舍,但还是得自己洗衣服,自己收拾内务,因屋舍不够,有些人还得要同住一间屋。
这如何能忍呢?
于是少不得和蔡兄一番商议,由其出面,悄悄了解了上头的意思,众人终于大着胆子,一个两个搬了出去,一番天地任自由。
眼下从家中送来了从人伴当,有人帮着洗衣叠被,做饭烧汤,日子就更滋润了!
诸人嘻嘻呵呵,一时在街上偶遇,一时在酒楼楚馆之中碰面,只觉澶州虽偏,也别有风味。
同样是借调而来的学生,住在六塔河边棚屋中的一干人等,却是另外景象。
棚屋紧挨着河道而造,本来就水汽十足,近来雨水又多,水深一日高过一日,叫那湿意一日也多过一日,虽不至于像南边那样梅雨回南,但是一躺上床,被褥就是一股子潮味。
有人身上长了红疹,奇痒难耐,也有人生了跳蚤——因棚屋少,甚至还有大通铺,一人有蚤,人人生蚤。
那跳蚤施恩倒也公平,雨露均沾,个个没有放过。
于是棚屋中怨声载道。
除却住宿,吃就更不用说了,白菜豆腐也不叫人吃饱。
而最重要的自然是做事——棚屋中的学生从早到晚,总不得闲也就算了,还常常因为做错了一点事,被拎出来单独训话,又被反复催促进度。
众人一个两个都觉得日子过不下去,完全是勉强支撑着熬到现在。
这天下午,大棚屋中的学生们正聚在一起统算各处水深数目,还在做着比对的时候,就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人快步进得门来,满脸喜色地道:“诸位!诸位!快来!我家给我捎带吃的来了!”
诸人纷纷撂下手里事情,全数围了过来。
“许大,你家里给捎什么了??”
“够不够分?分给了我们,你还有得吃的吗?”
许大把背后篓子卸下来放在桌面上,打开给众人看:“够!够!老大一个包袱,全是肉干、墨鱼干哩——说是从宋记——酸枣巷宋小娘子那里买的!”
里头自有太学生,脸上的油光立刻亮了三分——“宋记甚时也有肉干、墨鱼干了??宋小娘子不是只卖糯米饭、烧麦、饮子吗??”
“不是说去了滑州!”
“这就回京了吗?滑州的堤坝修好了吗?什么时候咱们这里也快点修好啊!”
“甚时才能再吃到宋小娘子糯米饭、烧麦啊!”
屋中也有其余书院的学生,少不得问一句什么宋记、宋小娘子。
于是自有人给众人介绍谁人是宋小娘子,又说宋记乃是太学、南麓书院两院后门食巷中极出名的一间早饭摊子云云……
“……你随手在太学学斋里抓十个学生,里头可能有不认识邓祭酒的,但是肯定个个都认识宋小娘子!”
“许大,你怎买到这许多的!”
一时许大已经把篓子里头一包一包的肉干给取了出来,拆了一包,正要给众人分。
他听得这话,忙道:“我家住临巷巷子尾,跟酸枣巷挨着,同那宋小娘子算得上邻居,我爹娘方才还托了人捎信过来,叫我要是吃着觉得这肉干好,看着差不多吃完了的时候,赶紧叫人送信回去,他们再买了送来就!”
众人各自拈了一片肉干,小心翼翼送到嘴里,俱是嚼得十分珍惜。
宋记的肉干、墨鱼干,如何香,又是什么味道,自不必多说,更何况众人许久没有正经肉吃,乍然得了这一口,有人险些眼泪都要流下来。
一时人人问话:“还能买吗?能不能叫咱爹娘再去买些?”
“多少钱一包啊?”
“来,来!一起凑个数吧!也不晓得这鬼地方还要待多久!”
学生们正登记算账,门外却是又有一人蹬地摔门地走了进来。
“谢二,这是怎么了?门惹你了?”
“快过来,许大家里捎带了许多肉干,是宋记的!我们吃了,都说要买——你要不要也来尝一口,一起凑个分子的?”
被换做谢二的人气闷非常。
他走到众人中间,恨声道:“我去州衙送文书,途经京开大街,你们猜我见着谁了?”
也不用旁人真猜,他就一口气把底给翻了出来——“我们在这里辛辛苦苦、从早到晚干活,蔡秀同田缗、刘贯、吕定阳、冯嗣丰他们他们一行十来人,在听风楼里头吃酒玩乐!”
“你怎的知道?”
“莫不是看错了??”
“看错个屁!他们开着窗,还要站在窗边钻头出来,催那陪宴的伎人以‘骤雨’为题唱曲呢!怎的不淋死他们得了!来这里都几个月了,他们干过什么活啊!样样都是我们做!”
屋中一片沉默,无人有力气说话。
半晌,许大默默把一包肉干推到了谢二面前。
“罢了,别想,只当没瞧见吧——不然我们又能怎的办?吃肉干!吃片肉干,把那什么‘骤雨’给忘了!”
谢二心头堵得慌。
然而见得许大递肉干过来,却也只好老老实实接了,也没心情吃,捏在手里,一转头,窗外雨水哗哗作响,若非下了太多天,其实十足就是“骤雨”。
他眼下就看着外头大雨,也不知是不是回来时候只顾着把伞遮手中文书,忘了遮好自己,叫眼睛进了水,这会子眼眶里头又湿又热的,难受得很。
而澶州州衙之中,总管六塔河河事的吕仲常同几名主事官员正围坐在屋子里。
几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听说滑州堤溃了……”
“我也听说了,走马承受李继闻报的信——他是在卫州吧?”
“只隔一条河——说是那内侍看到隔壁黄荡荡水,浩汤一片,多半是真的了!”
“滑州堤溃,还不晓得水势怎样,本来我们这里就被盯得紧,只怕这回逃不掉了。”
“吕官人,果真在本月启用六塔河吗?”
吕仲常皱着眉头,最后才道:“上游水势如此大,又兼雨水不停,再不用六塔河,澶州也要堤溃了……”
“再拖一拖,再看看!”
***
雨水不停的不只是澶州。
京城下了足二十天的雨。
酸枣巷中,宋妙先还只是给后院那缸鱼盖一把大伞遮雨,以免水满之后,鱼儿随水逃逸,然而眼看风雨渐大,那伞也破破烂烂,不能十分得用。
程二娘就自告奋勇,趁着雨小的时候,拿出往日在抚州种菜搭架的本事,也给那鱼缸搭了个棚子。
棚子挺稳,总算保全了一缸鱼性命。
而那青苔根本不用特意养护,已经绿了又绿,厚了又厚。
京城中原之地,往年气候较干,但某天早上,小莲给鱼喂食的时候,已经忍不住大呼小叫起来,直嚷“姐姐”不停。
宋妙闻声去看,就见那程二娘拿来搭棚子的粗棍脚下,长了一小撮白伞白杆的菌子。
“这能吃吗!”
小莲看得眼馋。
不认识的东西,自然是不敢吃的。
而除了菌子,墙根居然也自己生出了青苔。
京城水患严重,已经泄洪多次,缓河也启用了,内城道路上都是水,好几回水势倒灌,冲毁了外城好一片房屋。
但不知是不是老天眷顾,时间进入七月下旬,雨水渐歇,水势也缓缓退了下去。
某日清晨,太阳终于努力跃出了厚云,一整个早上,街上都是街坊邻居欢欢喜喜的奔走相告声。
宋记也开始逐渐恢复了正常的生意。
这天傍晚,送走了一桌客人,收拾好店铺里一应东西,张四娘等人各自还家,因后头程二娘正收拾院子,宋妙就到了前头。
她正要坐下来看一看明日采买单子,忽然听得门外隐隐有马儿嘶鸣声,心中一动,起身去得门边。
门外,一人背对自己,正脱换外衫,像是听到动静,转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