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站在活动中心的门廊下,手里的竹编菜篮子边缘还凝着几颗晶莹的露水,沾得指腹微凉。竹篾的纹路里卡着片新鲜的菠菜叶,是早上在巷口张婶的菜摊买的,带着刚从菜畦里割下的土腥气——那是李奶奶最爱的味道。他送女儿念念到街对面的小学,看着小姑娘背着粉色书包跑进校门,才拐到早市来。原本盘算着把菜篮子往活动中心的厨房一放,就去李奶奶常坐的靠窗位置陪她唠唠嗑,说说念念最近在学校得了小红花的趣事,可刚推开那扇漆成朱红色的木门,满室的温情就像扑面而来的暖流,硬生生把他的脚步绊在了门廊下。
活动中心是老式的青砖瓦房改造的,屋顶铺着黛色的瓦片,房檐下挂着几串红灯笼,风一吹就轻轻晃悠,投下细碎的光影。屋里没开大灯,晨光透过糊着毛边纸的窗户斜斜照进来,在水泥地上洇出一片暖黄。攒动的银发在光影里格外显眼,老人们三三两两地聚着,有的围坐在木桌旁择菜,有的靠在藤椅上听收音机里的京剧,还有几个戴着老花镜,凑在一张长桌前折纸,指尖的彩纸在阳光下翻飞,像一群彩色的蝴蝶。空气中混着淡淡的茶香、肥皂的清香,还有老人们身上特有的、像晒过太阳的旧棉絮般的温和气息,林风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
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群,掠过王大爷手里那只缺了口的搪瓷杯,掠过张奶奶缝补到一半的袜子,最终稳稳落在了蹲在地上捡彩纸的阿芷身上。
阿芷是社区新来的志愿者,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她总穿件洗得发白的白t恤,领口处磨出了细细的毛边,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纤细的手腕。乌黑的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辫,用一根简单的黑色皮筋束着,发尾随着她弯腰、起身的动作轻轻扫过脖颈,带出几分灵动的气息。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大概是常在外奔波的缘故,脸颊上透着自然的红晕,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眼角还会露出一颗小小的泪痣,格外讨喜。
她来活动中心快半年了,每天雷打不动地早上八点报到,下午五点才离开,比活动中心的管理员来得还准时。林风几乎每次来探望李奶奶,都能看到她忙碌的身影:帮王大爷倒茶,要特意叮嘱张婶少放茶叶,因为王大爷的血压高;给张奶奶读报,会把字体凑得极近,还特意放慢语速,因为张奶奶的耳朵有些背;教李奶奶用智能手机视频,耐心得像教小学生,一遍遍地演示怎么点接听、怎么调音量,连李奶奶记不住的操作步骤,都特意写在小纸条上,贴在手机背面。
林风之前总觉得,这姑娘大概是附近大学里的学生,来这儿做志愿者不过是学校安排的实习任务,为了攒够学分罢了。毕竟现在的年轻人,大多性子浮躁,能安安稳稳待在老人堆里半天都不不耐烦的,实在少见。他甚至还私下问过活动中心的管理员陈叔,陈叔也只含糊地说,是社区招募来的,手续都齐全,人很勤快。直到此刻,林风才真正看清这姑娘藏在笑容背后的心思,那不是应付差事的敷衍,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与热忱。
此刻,阿芷正蹲在地上,捡拾散落在脚边的彩纸碎片。刚才几个老人折纸的时候,不小心把一沓彩纸碰翻了,五颜六色的纸片撒了一地,有的还飘到了桌底、椅下。阿芷没让老人们动手,自己挽起袖子就蹲了下去。她的动作很轻,怕碰着旁边坐着的李奶奶的脚,捡的时候还特意把纸片按颜色分好类,叠得整整齐齐,放进旁边的纸盒子里。
“阿芷啊,别捡了,让我们这些老婆子来就行,你歇会儿。”李奶奶坐在旁边的藤椅上,手里拿着刚折好的一只纸鹤,满脸心疼地看着她。李奶奶的腿脚不太方便,常年需要拄着拐杖,平时连走路都慢悠悠的,这会儿却想站起来帮忙。
阿芷立刻直起身子,快步走到李奶奶身边,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把她扶坐稳当,声音软软的:“奶奶,您坐着歇着就好,这点活儿不累。您看您刚折的纸鹤多好看,比我折的都精致。”她说着,拿起李奶奶手里的纸鹤,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眼睛里满是真诚的赞叹。
李奶奶被她夸得笑开了花,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你这孩子,就会哄我开心。我这老眼昏花的,折得歪歪扭扭的,哪有你折的好看。”
“真的好看,”阿芷认真地说,“您看这翅膀折得多对称,比我第一次折的时候强多了。我第一次折纸鹤,把翅膀都折反了,还差点把纸撕坏了呢。”她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张粉色的彩纸,飞快地折了起来。她的手指纤细灵活,彩纸在她手里翻转、折叠,不过几分钟的功夫,一只小巧玲珑的纸鹤就成型了,她还特意在纸鹤的尾巴上系了一根细细的红绳,递到李奶奶手里,“您看,这样系上红绳,挂在窗户上,风一吹多好看。”
李奶奶接过纸鹤,紧紧攥在手里,眼眶有些发红。林风站在不远处,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知道,李奶奶的儿女都在外地工作,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平时就她一个人住。自从阿芷来了活动中心,李奶奶脸上的笑容就多了起来,每次跟他提起阿芷,都赞不绝口,说这姑娘比亲孙女还贴心。
“林大哥,您来了怎么不进来?”阿芷终于注意到了站在门廊下的林风,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她的手上沾了点彩纸的颜色,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明显,她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快步走了过来。
林风这才迈开脚步走进屋里,把手里的菜篮子递过去:“刚送念念上学,顺道买了点菠菜,知道李奶奶爱吃,给她带来了。”
“太谢谢您了,林大哥。”阿芷接过菜篮子,掀开盖在上面的布,看到里面鲜嫩的菠菜,眼睛亮了亮,“正好中午可以给奶奶做菠菜鸡蛋汤,她最近总说想喝这个。”她一边说,一边把菜篮子拎到厨房门口,放好后又快步走了回来,“您快坐,我给您倒杯茶。”
林风在李奶奶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阿芷熟练地拿起王大爷的搪瓷杯,往里面放了少量的茶叶,又用热水冲满,端到王大爷面前:“王大爷,您的茶,这次放的茶叶少,您尝尝合不合口。”
王大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还是阿芷你细心,知道我这老毛病。”
“您的身体要紧,可不能大意。”阿芷笑着说,又转身走到张奶奶身边,拿起放在桌上的报纸,“张奶奶,今天的报纸来了,您想听哪部分?社会新闻还是养生知识?”
张奶奶抬了抬眼皮,笑着说:“养生知识吧,最近总觉得腰酸背痛的,听听这个兴许有用。”
阿芷便拿起报纸,翻到养生版块,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她的声音很轻柔,像春风拂过湖面,老人们都安静下来,认真地听着。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看起来格外温暖。
林风看着眼前的场景,心里忽然生出几分好奇。他之前总觉得阿芷是为了实习学分才来做志愿者,可看她这半年的表现,又觉得不像。于是他趁着阿芷读完报纸,给老人们分水果的间隙,凑过去轻声问:“阿芷,你不是附近大学的学生吧?我之前问陈叔,他也没说清楚你的情况。”
阿芷正给李奶奶递苹果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笑容,她把苹果递到李奶奶手里,帮她擦了擦,才在林风身边坐下,轻声说:“我不是大学生,我之前在外地打工,后来家里出了点事,就回来了。”
林风愣了一下,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家里出什么事了?需要帮忙的话你尽管说。”
阿芷摇了摇头,眼神暗了暗,随即又明亮起来:“没什么大事,就是我奶奶之前生病住院了,我回来照顾她。后来奶奶走了,我就想着,还有很多像我奶奶一样的老人,身边没人照顾,挺孤单的,就来社区报了志愿者,想来陪陪他们。”
林风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阿芷做志愿者,是因为自己的奶奶。他看着阿芷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的抱怨,只有对老人们的关爱和对奶奶的思念。他忽然觉得有些羞愧,之前竟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这姑娘的善意想得那么功利。
“我奶奶在世的时候,也特别孤单,”阿芷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爸妈在我小时候就离婚了,我跟着奶奶长大。后来我出去打工,不能陪在她身边,每次打电话,她都说自己很好,让我不用担心。可等我知道她生病的时候,已经晚了。”她抬手擦了擦眼角,勉强笑了笑,“所以我现在想多陪陪这些老人,让他们能开心一点,也算是弥补我对奶奶的遗憾。”
林风沉默了,他想起自己的父母,也都在老家,平时他和妻子工作忙,很少能回去看望他们。每次打电话,父母也总是报喜不报忧,说自己身体很好,让他安心工作。他忽然觉得,自己和阿芷比起来,实在是太失职了。